第三章 游园

桑若子
  须臾功夫,那男子绕过铜锣巷,行至一巍然气派的府邸门前。那府邸前一溜儿武将立成两排,戒备森严,只见那镶金的府匾上赫然题着“鳌府”二字。

  原来这男子便是鳌府的二公子,鳌浪。

  穿过垂花门,鳌浪一径步入大厅,款款欲朝后院走去。却被鳌拜一声叫住,他眉头一皱,对鳌浪的行径显然是极为不满,压着怒气道:“浪儿,还不见过各位大人。”

  鳌浪嘴角轻蔑一笑,不予理会,仍然大步走去,转过屏风,便不见了人影。

  鳌拜猛地一拍茶几,震倒了桌上的茶杯,溅了一地。这时大厅里的各位官员面色不免讪讪,却还是急忙上前打着圆场陪笑着。

  “鳌大人,息怒息怒。呵呵,二公子年纪尚小,特立独行,这是年少有为的苗头啊,济世兄您说是不是?呵呵……”左手边眉目狡黠的官员立身笑道。

  “是啊,鳌大人,我看二公子器宇不凡,颇有大人年轻时的风范啊,呵呵。”这个说话的官员,长得极为消瘦,眼神犀利,却是一脸的奸鄙之相。

  “班布尔善大人、济世大人,犬子素来如此,老夫管教不力,放浪形骸、目中无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鳌拜拱手让道。

  “鳌大人不必介怀”,班布尔善亦拱手相向,继而转回正事,“现如今朝野上下蠢蠢欲动,索尼病重,怕不久于世,遏必隆懦弱怕事,苏克萨哈嘛不足为患……朝中各位大臣都以为,鳌大人乃日后摄政大臣最佳人选,皆欲投靠,鳌大人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啊,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拔提拔小弟。”说完又不自觉地狡黠一笑。

  “好说好说,老夫之事还须各位大人不吝相助……呵呵,各位大人,喝茶喝茶。请。”鳌拜虽心里极为得意,面上却一如常态,沉稳内敛,便可知此人必不甘做那匣中宝剑。

  午间,仪兰阁内,纳兰明珠嫡福晋觉罗氏正招待着金陵的来客,各色菜式摆了满满一桌,丫头婆子站了一地,显得颇为热闹。

  “这金陵在两位妹妹口中如此之美,想来定是必然,呵呵,所谓地灵人杰嘛。”觉罗氏笑道。

  “夫人真是过奖了。世间哪里还能寻得如明府夫人这般蕙心兰质之人。”周氏妹妹谄笑着,极不自然。

  “可不是,我这姐姐身上的好处啊,自然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周氏连忙也奉迎上来。

  “哪里哪里,两位妹妹真是见笑了。大家多动动筷,都是些家常菜,妹妹们可别嫌弃。”觉罗氏亦是不自然地笑让着,气氛十分尴尬。

  此时,周氏姐妹齐齐朝门口望去,觉罗氏回转一看,自是高兴,一则避免了谈话气氛的尴尬,二则自然是她引以为豪的儿子纳兰性德来了。

  大伙齐齐罢筷,只见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少年和一位身着鹅黄绸衣的少女,有说有笑地自门外朝阁内走来。觉罗氏顿时一脸的爱怜和自傲。

  “见过额娘、周姨娘、周家太太。”容若一进门便上前行礼,举止清雅。

  “见过舅娘、小舅娘和周家太太。”小梨随礼,机灵地扑扇着那对大眼睛。

  周氏的妹妹细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两个孩子,心想,这纳兰容若,天然一股潘安态,而这那拉榭儿,亦是貌比西施。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儿,比眼前这个那拉榭儿不知道逊色多少倍,不由得对小梨心生妒意,心下极为不快。

  其实周家女儿进京,不为别的,和那拉榭儿一样,亦是为了一年之后的宫中选秀。按照清时的规矩,秀女每三年在八旗内部挑选一次,这些秀女即是后妃和宫女的主要来源,若是有幸被皇上选中,自然富贵荣华应有尽有,家族亲戚也跟着鸡犬升天,若是不幸落选,便沦为宫女,伺候宫里的各个主子,待满二十五岁,才放回家去自由婚配。无论如何,这女人最美好的青春,都无怨无尤地埋葬在了这座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望女成凤的父母亲戚,可又何知呢?

  “觉罗夫人,请这小哥儿小姐儿也一齐入座吧。”周氏妹妹笑道。

  “容儿、榭儿,你们也坐下一起用膳吧。”觉罗夫人道。

  丫头们又添了两双碗筷,伺候他们入座。

  小梨瞥见桌上还放着一副碗筷,因问道:“还有客人么?怎么这里还多处一副。”她指了指桌上空着的碗筷。

  “婉禛还没出来么?”周氏妹妹侧身问了身后的丫头。

  “额娘……”正当小丫头未答时,门外走进一位妩媚多姿的少女,绢帕掩嘴娇嗔道。

  “还不见过觉罗夫人、你姨娘、还有容若大哥,榭儿妹妹。”周氏妹妹道。

  “是,额娘。”婉禛一一见过,行了礼,告了座。

  婉禛一双多情眉目直勾勾地瞅着容若笑,伸手便夹了一块鸡肉放在了容若的碗里,亲昵地凝视着他道:“容若哥哥,吃。”

  容若一脸无奈,不觉多瞥了小梨一眼,只见小梨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全然不曾觉察容若这一瞥的深意。此时婉禛从容若的表情顺着往小梨这边看去,初见时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原来容若身旁坐着的小女子,竟生得如此绝代倾城,再回想起容若刚才的表情,心下不由得极其不快,她啪的一声,使劲放下筷子,端看着小梨。

  小梨埋头吃着,并不曾觉察。

  “榭儿妹妹。”婉禛哼道。

  “嗯?”小梨抬头疑惑地望着婉禛,抹了抹嘴。

  “我叫郭络罗?婉禛。”婉禛瞥了小梨那失礼的形象,嫉妒之心早已少了几分。

  “我是……榭儿,呵呵。”小梨随即伸出满是油腻的手。

  “作死!你想干嘛,快把你脏兮兮的手拿开!”婉禛误以为小梨欲将油渍抹在她身上,竟尖声叫起,立起身来,连连退了好几步。

  小梨略蹙了眉头,却不以为然。

  容若亦是一脸惊奇和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当她是个怪物一般。这下婉禛愈发羞愧难当,一时竟怔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心里对榭儿的怨怼愈发深重。

  “婉禛,做什么?还不好好坐下。”周氏妹妹厉声道。

  “无碍无碍,都是小儿女家开开玩笑,大家继续用餐吧。请,请。”觉罗夫人见此情景,便连忙打了圆场,招呼着大伙儿继续吃饭。

  一时无话。

  “格格,格格,快。拿到了拿到了。”一个小宫女急急忙忙一径儿跑进了长宁宫。

  毓敏格格原本正欹在摇椅上望着笼中的鹦鹉出神,一听到宫女叫唤,一股生机随即在她的脸上回春,仿佛萎了的芙蓉逢着甘雨,又活了一般。

  毓敏难掩一丝笑意,一把拉着宫女进了内阁,吩咐门外的太监把门仔细阖上。毓敏一路拉着那宫女,显得十分急切,便一同在床沿上紧挨着坐了下来。

  “好绿萝,快拿出来。”格格望着那个叫绿萝的宫女,双眸一瞬变得无限渴盼。

  绿萝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这时瞧见格格的神情,不待气顺,竟扑哧地笑了起来,“格格别急啊,这就给您呈上来呢。”

  绿萝笑着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分信笺,封笺上并无署名。毓敏一把夺了过去,急转过身,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取出薛涛笺,喜滋滋地读了起来:

  豪气干云冲九天,长驱鬼魅自扬鞭。奈何沙场寂寥时,欲唱相思无管弦。

  三尺剑,为红颜。纵隔万里梦魂牵。射下天狼作明珠,为汝轻簪云鬓间。

  ——《鹧鸪天》

  我辈自当豪气冲天,扬鞭策马,英勇杀敌。轰轰烈烈过后,独坐沙场,空旷茫茫,没有你在身边陪伴,无比寂寥。我也想为你歌诉相思之苦,可惜没有管弦伴奏。虽是如此,我却心甘情愿为了保护你和你的家乡,万里长征,夜夜魂梦仍然回到你的身旁。大漠的黑夜啊,只有天狼星在闪烁,我一声巨吼,拉弓跨箭,欲射下它当做明珠装饰在钗上,亲自为你簪在如云的鬓间。

  “为汝轻簪云鬓……间……”毓敏这一读着,不觉神痴,便把小词放于心口,细细咀嚼,继而心神摇曳,目光瞬时变得无限柔和明媚。她头靠着床栏,注目于窗外,像是看着远方,又仿佛是被窗外的风景吸引一般,专注而热烈。

  “格格,格格……扑哧……”绿萝瞅着她那憨态娇羞,不觉掩嘴一笑。

  “你……”毓敏缓缓回神,顿时羞红了双颊,立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再不去搭理绿萝。她随手拾起玉梳,专心地梳起了头,青丝如瀑,欲待人绾。她不时又忍不住瞅瞅妆台上的那首词,不时又望望镜中如莲洁雅的容颜,自是陶醉。

  正值深春的午后,慵懒的气氛,一时拖慢了流年急逝的脚步,除了间或噪起的鸟鸣,世间的一切喧嚣,似乎都在此时静止了。毓敏停下了手中梳妆的活儿,屏息凝神地听着、感受着如这般宫中难得的美好,正是那动人心神的字字句句,才让她打了心底里,信任着这人世间。

  用过午饭,觉罗夫人依旧与周家二位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三个孩子甚觉无趣,觉罗夫人便让容若带着榭儿和婉禛逛逛园子。

  小梨靠着容若昏昏欲睡,听了觉罗夫人此话,如同大赦一般,一下来了精神,腾地从椅子上跃起,拉着容若便出了门。

  这么十几天了,除了冷香阁和容若的花间草堂,她倒真没好好逛过园子。婉禛见状,也巴巴地跟了上去,“容若哥哥,等等我。”

  三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后院,这明府的私园,自是与别家不同,置石、叠山、理水、莳花全是按着容若的意思建筑设置的,听着那些景致的名儿,便可得知了,什么渌水亭、冷香阁、花间草堂,哪一个没有些典故,哪一样没有些来历?

  “表妹,你看得出来,这园中的景致,是仿着何处而建的么?”拂花绕柳,终于来到一处清凉所在。容若对这后园的景致是十分受用的,便问道。

  小梨满眼望去,只见园中以水为主,环绕山石水榭、亭台阁楼,贯以回廊小桥,大到厅堂峰石,小至一草一木,无不显示着造者的巧思,精致玲珑,兼有南北建筑之长,小巧中不失大气,深婉下又透着隽永清丽之气。水路曲折,山石蜿蜒,古柏遒劲,通透幽然。此番景致,小梨不由得想起《蛰园记》中所谓的“绉、透、瘦”者。

  容若问着,三人不觉行至阁前,但见峰间古柏桧一株,奇拙多怪,小梨便不自觉地念出:“瘿疣累累,虬枝盘拿,洵前代物也。”

  容若听闻竟颇为惊喜,心想,表妹平时疯疯癫癫,好似不学无术,原来却是内敛不露,大抵大智若愚者应如是,不觉对之刮目相待。

  “正是如此,表妹学识渊博,表哥深为折服。”容若既惊又喜,惊的是表妹的才思如此敏捷,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观察园中摆设,随口答出,大有厚积薄发之态;喜的自然是寻遍高山流水,知音却在蓦然回首处。

  小梨原本只是随意猜度,没料到误打误撞,愈发喜不自禁。

  婉禛见此,自然十分不快,却又无法全解,她并不知道榭儿方才念的那句是何意思,也不晓得容若为何听了榭儿的回答如此愉快,她不是并没有回答出容若的问题么?分明牛头不对马嘴,容若还如此包容她,真教人气恼。

  婉禛忙也挨近容若,娇声嗔唤:“容若哥哥,婉禛也十分欣赏这座园子,你看那花儿开得多艳丽啊,这园子怎么看怎么好呢。容若哥哥。”

  容若不置可否地浅浅一笑,婉禛却不时眨巴着她的丹凤眼,故作柔媚。

  不待容若答话,小梨不知被什么吸引住,撒开腿便往前跑去。

  “表妹当心脚下,苔深路滑。”容若忧虑道。

  容若疾步赶上,遂携着小梨缓步行至渌水亭内,但见亭下锦鲤悠然游动,悠游自得,小荷也露了尖尖的小角,别样有趣。午后熏风拂来,小梨一时意兴阑珊,困意难耐,便倚着美人靠,呼呼睡去,竟万事不管了。

  容若见状,无奈地摇着头笑了,望着眼前她酣睡的俏皮模样,不觉入了神。

  “少爷少爷,老爷叫您,让您到大厅找他,有事相商。”正当容若瞧得出神,汀茗跑至跟前说道。

  “嘘。我这就随你去。”容若脱下长袍外的褂子,轻轻地盖在了小梨身上,便随家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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