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堪回首千古秘方惹奇祸

钟连城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晴天的中午,许家糖号所有人都在忙碌。糖号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草帽戴得很低脸上沾了不少锅灰的小贩提着一篮花花绿绿的糖果,很快聚满了不懂事的孩子,馋涎欲滴望着篮子里的糖果。那小贩笑嘻嘻地问:“你们谁是许盛山的儿子?”

所有孩子都不知道,只有八岁的向望发走上前,说少爷都在院子里玩耍,他就是许盛山的女婿。那个小贩笑弯了腰,说小小年纪也会红口白牙说谎,他要是能把许盛山的儿子叫出来玩耍才相信。向望发骄傲地说,他爹为了保护老爷被土匪杀害,老爷亲口宣布,自己就是小姐将来的女婿。别的孩子都说,望发真是许家的女婿。那小贩笑嘻嘻,给了他们每人一颗糖粒子,唯独小望发看都不看,说许家的糖比这好多了。那小贩笑骂他人小鬼大,随手给他两枚铜板,说蓼水河边来了一个猴戏班,那些猴子耍的节目才好看哩。他要是能把两个少爷叫出来看猴戏,再给八枚铜板。

在孩子心里,看猴戏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有八枚铜板?小望发耐不住诱惑,两眼骨碌碌转动,大声说:“我把他们叫出来,你可不许反悔!”小贩一听,再给他四枚铜板,说定等两个少爷出来了全部付清。

小望发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去,别的小孩也喊叫着“看猴戏喽”霎时散去。

许家糖号的院子里,许盛山的妻子罗梅姑挺着大肚子坐在石榴树下纳鞋底,六岁的霞天带着两个弟弟坐在草地上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很快就厌倦了,两岁的二毛抱着姐姐的腿,缠着要出去和别的孩子玩。霞天吓唬他说,外面有专门拐骗小孩的强盗,不能出去玩。二毛被唬住了,四岁的大毛却撅着嘴巴,说望发哥整天在外面玩,也没见强盗出来,再也不信你哄我了。就在这时,小望发从外面跑进来,老远就大声喊叫“看猴戏去喽!”大毛二毛一听,立刻哭闹着要出去看猴戏。霞天也早想出去了,央求妈妈说:“妈,你就让我们出去看看吧!天天把我们关在院子里,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罗梅姑耐不住孩子再三纠缠迟疑着松了口,没忘了叮嘱说:“霞天,你们看一会就快回来。你爹要是知道了,准会重重责罚你们的。望发,都怪你嚷嚷,往后可不准你出去了。”

他们争相答应,小望发拉着大毛,小霞天背着二毛,闹哄哄出了门。经过那卖糖果的小贩身边时,那小贩笑嘻嘻地掏出四枚铜板给了小望发,看看两个少爷,很快消失了。

一行四个孩子,一路叽叽喳喳向蓼水河边走去。小霞天背着两岁的弟弟,很快就气喘吁吁,侧耳一听,并没有听到耍猴戏时熟悉的当当锣声,疑惑地说:“望发,那个人该不是骗我们的吧?怎么没听见锣声呢?”

小望发睁大眼睛说:“不会!他还给了我八枚铜板哩。”立刻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知道,那些耍猴戏的开场前才会敲锣,准是耍得正热火,没工夫敲锣了。”

一听他这么说,大毛二毛一个劲催促姐姐快走。小霞天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弟弟奔走,没多时便来到蓼水河边,只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两个蒙面男人各拿一个布袋迎面逼过来。她顿时骇晕了,慌忙把弟弟放下来护在身前:“你们……”

没等她说完,那两个蒙面男人将她和小望发劈面一掌推倒在地,饿鹰抓鸟一般将大毛和二毛拉过来。小兄弟俩吓得张嘴大哭,刚刚张开口,就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两条布袋凌空罩落,霎时便把兄弟俩扛上肩塞进马车。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只听得马蹄得得卷起一片尘土疾驰而去……

仇兵经过院子,听到太太在院子里着急,说小姐少爷出去半天也没见回来,忙问什么时候出去的。罗梅姑说已经好半天了,让他快去把他们叫回来。

他不敢迟延,赶紧奔出院子走上街头,却听到市民在三三两两惊惶失措大声议论:“过去的土匪吊羊都在晚上,这么青天白日的也敢绑票,这天下要大乱啦!”另一个人却说:“唉,土匪吊羊绑票都挑的富人,看来穷人也有穷的好处。”仇兵慌忙问他们,土匪绑了谁家的票。一个人说,刚才,许盛山的两个儿子被绑了票,他女儿在河边哭得死去活来呢。

仇兵听了大惊失色,慌忙跑进院子里,跟管家许盛榜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许盛榜的账簿和眼镜掉落在地,恼怒地说:“是谁没长眼睛?”仇兵赶紧给他捡起眼镜,惊惶地说:“老管家,大事不好,两个少爷被人绑架了!”

“啊——?”许盛榜如同五雷轰顶,鼻梁上的眼镜重新掉在地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唉唉,刚才?我的天,东家早晨才出门到宝庆去了,家里就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得了呢?快!快叫伙计关门打烊,骑马沿着去路追赶!”

仇兵为难地说:“老爷不在,可太太在家,是不是先报告太太再说?”

“糊涂!太太有孕在身,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许盛榜踱跺脚,很快镇定下来,眼见得绑匪是精心设计,瞄准东家外出的空子,想要追回少爷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但凡绑匪都是为了钱,不至于加害少爷。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小姐和望发那两个孩子找回来,交待他们不能在太太面前透露半点风声。

仇兵抠抠脑门,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便到作坊去招呼一下,还带了两个人一起朝蓼水河边奔去。不多时,果然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定睛一看,霞天瘫坐在地上,朝着河边大道的方向哀哀啼哭,望发垂头丧气蹲在旁边。

“都怨你!就是你叫我们出来看猴戏,才让坏人把弟弟抢走了!”霞天忽然一把扭住望发,“你快去把我弟弟找回来,找不回来别见我!”

“我哪里晓得他是坏人?”望发也惊骇地哭起来,“他们的马车那么快,我到哪里去找?”

许盛榜两人一阵心酸,不禁也流出眼泪来,赶紧把霞天搂在怀里。霞天一看到许盛榜,嘴巴一扁,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伯伯,弟弟……给坏人抢走了……”仇兵不禁低声埋怨说:“老爷让你带着弟弟不要出去,你偏不听话,要出来看猴戏!”

许盛榜赶紧阻止他说:“她也是个孩子,怨不得她!”然后给她抹去眼泪,“霞天,别哭了,伯伯能把你弟弟找回来的。别怕,快告诉伯伯,是什么人抢走了弟弟?”

霞天只是不住哭,望发胆怯地说:“是两个人,蒙着脸,看不清楚。他们的马车跑得好快,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显然,这是精心策划的绑架,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仇兵急切地说:“管家,是不是先去报官?”许盛榜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不妥。绑匪求的是钱财,我们求的是少爷平安,只能破财消灾了。一旦报官,少爷反而有性命之忧。”

那两个作坊工人也附和说,官府那些丘八老爷,只会欺压百姓罢了,张云卿那些土匪打家劫舍,他们也只晓得招安,哪里会认真去剿灭?还是少爷的性命要紧!许盛榜再三叮嘱霞天和望发,少爷被绑架的消息,千万不能让太太得知,等少爷回来了再说不迟。霞天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妈妈晓得了准会伤心,哽咽着连连答应,惴惴不安走向家里,已是傍晚时分。

罗梅姑久久不见孩子回来,埋怨仇兵怎么也不懂事,这时候了还没把孩子找回来。女佣灵子已经得了吩咐,便说高沙也就巴掌大的地方,管家已经带人寻找去了,请太太放心。正说着,许盛榜带着霞天回来了,她连忙问大毛和二毛怎么没一起回来。

许盛榜镇定地说:“太太,这些孩子沿着河边玩,没想碰到舅老爷。舅老爷很是欢喜,一定要带他们去看看外公外婆,怕太太不放心,才把小姐送回来,恰好在路上碰到我们。”

罗梅姑的娘家在十多里外的罗家坳,她的哥哥时常到高沙铺来买东西。一听这么说,抱怨了几句,总算放了心。许盛榜使个眼色,灵子赶紧带着霞天去跟她睡。暂时遮掩过去,出了门时,许盛榜已是汗透衣裳,再和仇兵连夜商量对策。

三天过去,到宝庆去报信的家人没有回来,也没有收到绑匪按照惯例送来的帖子,许盛榜如坐针毡。罗梅姑也察觉出来,霞天不愿到她身边来,还悄悄躲在院子角落里哭泣,不禁起了疑心。中午饭后,她困倦无力躺在床上,把女儿叫来盘问:“霞天,弟弟真的是到舅舅家去了吗?是不是出了事想要瞒着我?”

严厉的眼光下,霞天哇一声哭出来:“娘!弟弟……被坏人……抢走了。”

“我的天哪!”罗梅姑大叫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手脚不住地抽搐,霎时昏厥过去。

霞天被眼前的情景骇呆了,直到看见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妈下身涌出,才一声惊叫:“娘!娘!你怎么啦?你出血了,娘……”

灵子闻声赶来,一看眼前景象,顿时也紧张起来,连忙说:“不好,太太临产了。霞天,你守着妈,我去叫产婆来。”

许家上下听到太太临产,都赶到太太房里忙乱。许盛榜焦急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看到灵子匆匆把产婆叫来,才吁了一口气。没多久,房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便听到产婆的笑声:“好啦好啦!恭喜太太,又添了一个少爷!”

许盛榜跨向房门,立刻缩回脚。见产婆端着盆子走出来,赶紧问她:“张婆,太太母子都平安吗?”

张婆笑吟吟地说:“平安!平安!在我手里接生的,母子都会平安!这里没有你们男人的事,你就放心走吧!”接着又说:“管家,我可是用了天大的功夫,您得多给两块赏钱!”

许盛榜连忙说“应该应该!”正要走向账房,却见仇兵急急赶过来报告,说老爷回来了。一听老爷回来了,许盛榜连忙和仇兵奔向大门迎接,大老远就说:“老爷,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许盛山一路急如星火往家里赶,一进门就感觉出他们脸上和声气异常,沉重的预感更加得到了证实,还得尽量显出镇定的气概来,问他说;“两个孩子还没有消息?梅姑生了吗?”

许盛榜昼夜盼望东家回来,自己才有主心骨,此时面对东家,明白即将来临的会是一场风暴,也尽量让自己镇定,沉着地说:“还没有。太太又生了一个少爷。请东家先去看看太太母子,我在账房等你处置。”

“处置?处置谁?”许盛山立刻明白管家的意思,双手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沉痛地说,“老兄哪,你我生死兄弟,这话让我心酸。事发突然,即便我在家里也无法防范,反而只会方寸大乱顾此失彼。你能沉着对应,自己瘦了一圈,却保得梅姑母子平安,足以我感激不尽了,怎么能说处置的话呢?”

许盛榜感激得热泪盈眶,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又在许盛榜肩膀上重重一按,转身走进妻子的房间。

罗梅姑看到丈夫,想起两个儿子生死未卜,霎时痛哭起来:“他爹,我没看好孩子,把大毛二毛丢了,对不起你呀!”许盛山连忙让她别难过,能够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好,自己会想出办法把孩子救出来的。梅姑抚着刚出生的小儿子,好容易才不哭了,又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从来没有经受过风浪,除了心里刀割一样疼,实在没有半点主张。你不在的这些天,多亏了管家没让我知道,让我把你等回来。你就跟他们商量,不要舍不得钱,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孩子救回来!”

“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许盛山慢慢走出妻子的房间,心里却空落落的异常沉重。

夜色深沉,许盛榜坐在账房里,一锅接着一锅咕噜咕噜抽着水烟锅,等待东家开言。然而,许盛山把霞天和望发叫来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形,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两眼直直地盯着煤油灯一言不发。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沉重地说:“管家,我总觉得这事古怪。土匪绑了票,几天过去还没来下帖子,不像是为了钱。”

“唔。”许盛榜也沉重地点点头,放下水烟锅,“东家,我也早有同感,他们根本不是为钱而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请东家不要隐瞒真情。”

许盛山诧异地看看他,诚挚地说:“你是我的至亲,怎么会对你隐瞒呢?我心里很乱,请你有话直说。”

许盛榜两眼一动不动盯着东家,喉结艰难地蠕动着:“东家想想,你有什么仇人?”

“仇人?”许盛山眉梢轻轻地抖动,眼里倏地一亮,“我平生没有仇人,倒也有一个人和我有点过节。可事情过去了多年,也不是深仇大恨,他还不至于下此毒手吧?”

许盛榜幽幽地说,这世上的恩怨情仇,原本就是一本糊涂账,有时甚至最狠毒的敌人竟然是最亲近的兄弟,让人说起来不寒而栗呢。许盛山沉重地点点头,说出了一段往事:

当年许家在高沙早就有了自己的糖号,制作出的糖很有名气。但他并不满足,在三十多年前,许盛山和结拜兄弟齐贵荣一起,到洪江罗家糖号拜师学艺,两人便成了师兄弟。罗家糖号的掌门人,就是罗梅姑的父亲,论起来还是他的表叔。罗家祖传一份秘方,制作出来的秘糖有神奇的功效,吸引南来北往的商客前去订货,生意好得出奇。可惜美中不足,两个儿子不明不白先后死去,只留下梅姑一个女儿。那时候,许盛山整天忙得陀螺一样,一心只想学好制糖的技术,根本没心思去管老板家里的私事。可是,一天深夜,齐贵荣却告诉他一个秘密,说罗老板有心从作坊里挑选一个聪明能干的伙计作女婿,将来继承罗家的秘方和家业。

“我能学到制糖的技术就心满意足了,才不梦想当女婿哩。”许盛山翻了一个身,仍然呼呼大睡。“师兄你傻呀!自古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天上掉下来这样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过!”齐贵荣兴致勃勃,决心要拼命争取,发了工钱就去商店推选镜子手绢什么的,千方百计讨好小姐。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罗老板却宣布挑选许盛山作上门女婿,紧接着就给操办婚事……

“哦,我明白了。”许盛榜感慨地说,“为了小姐,师兄弟反目成仇。”

“后面还有呢。”许盛山沉重地叹口气,说他和梅姑成亲的前一天,齐贵荣就把他请到一家酒店,祝贺他从此平步青云。许盛山觉得愧对师弟,答应自己一旦接管家业,就让齐贵荣主持作坊。齐贵荣却摇摇头,公开说宁肯当鸡嘴也不愿当牛尾主持作坊,只求许盛山看在结拜兄弟的份上,告诉破除山岚瘴气的药方,还咬破指头保证绝不和师兄争饭碗,远走他乡去发展。许盛山再三踌躇,想起当初同生死共富贵的歃血誓言,除此之外没有报答师弟的办法,咬咬牙答应了他的请求。可秘方还掌握在梅姑手里,她坚决不同意,还说人在秘方在,就是死也不能给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许盛山深悔自己失言,齐贵荣得不到秘方,就在他们新婚的当天卷了铺盖出走,还把梅姑打发的两百快大洋撒了个天女散花恨恨离去……

“哦,我更明白了。”许盛榜看了东家一眼,“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正是这样,失口卖了华山的。东家宽厚仁慈,也的确出言不慎,才让他耿耿于怀。”

“是啊!事到如今,我也懊悔无及!”

许盛山沉痛地捶捶胸口,说岳父去世后,发现当地有人暗中盯上了秘方,便将洪江的糖号盘给他人,举家回到高沙继续经营。那些老客户也纷纷来到高沙,使得许家糖号独占鳌头。就在梅姑怀上霞天的时候,一天夜晚,没想到齐贵荣又来到了门口大声喊叫。听到齐贵荣的声音,许盛山惶惶不安地说:“唉,他又阴魂不散找上门来了,我怎么向他交代呢?”

罗梅姑可不高兴了,恨恨地说:“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他脸皮再厚,秘方是我罗家的,你不过喝了他两杯迷魂酒,一时糊涂失口罢了,他还敢强抢恶要不成?你不好意思,我出去把他的丑事抖搂出来,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出去做人!”

许盛山生怕梅姑凭着一时之气,再把师弟得罪得深了,赶紧说还是和气生财,让梅姑好好歇息,自己起身开门。只见月光如水,把齐贵荣照得身上脸上一片煞白,仿佛传说中的白无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请他进屋坐坐。齐贵荣却昂首挺胸大声嚷嚷:“盛山,实话告诉你,我可不是来坐的!你答应了的东西,现在该拿给我了!”

许盛山只得硬着头皮,说并不是自己说话不算数,无奈那是岳父罗家的东西,岳父临死前让自己跪下发过毒誓“人在秘方在,秘方不在人不在”才传给了,实在不敢违背誓言,请师弟务必见谅。他还当即许诺,请师弟主持作坊,每月大洋八十块,年终再有厚酬。

齐贵荣听了,发出刺骨的冷笑:“许盛山,我总算看清了你的嘴脸!我当初好心把那件事透露给你,你虚情假意说什么学到技术就心满意足了,并不想当罗家女婿。我没想到你会暗中作祟,把我到口的肥肉抢走,女人家产和秘方通通成了你的,还想再蒙骗我,让我给你当走狗?”许盛山气满胸膛正要反驳,他恶狠狠歪起脖子目露凶光:“哼!你赢了一局,我也不会轻易认输,只要把那份治瘴气的秘方交给我,你我之间的恩怨才算一笔勾销!”

许盛山还没来得及说话,屋里的罗梅姑听得一清二楚,大声招呼说:“当家的,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进来的时候,还得别忘了上好门闩,防备盗贼呀!”

齐贵荣听出罗梅姑话里带刺,恨得牙齿格格作响,眉眼扭曲得十分恐怖,冲着屋里狠毒地说:“你们别得意!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早晚会有你们秘方没人继承的时候!”……

“哦,原来都是秘方惹的祸!”许盛榜听得心惊肉跳,倒抽了一口冷气,又看着一头冷汗的东家,“从那以后,齐贵荣还作了些什么吗?”

许盛山抹了一把汗,喝了一杯茶,说当初提防了一段日子,后来没再看到他出现过。只听人说他曾在毓兰镇开了作坊作糖,只因技术不精销路不好垮了。不过他的家底好,祖上有三十多亩水田,半江冲还有大片山林,也在高沙开了一家小店,过日子不成问题。从那次翻脸以后,一直多年没有来往,究竟还干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两人细谈多时,都觉得齐贵荣不过负一时之气危言恫吓,十年过去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行动,想来已经淡化了。

从那以后,许盛山聘请了本家近房许盛榜担任管家,处处与人为善,从不亏待商客,对作坊工人也开出高工资,方圆百里都夸许老板是个大善人,自信没有结下冤仇。可就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绑架两个孩子,冥思苦想也理不出头绪来。忽然听到仇兵在外面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不由得悚然大惊。

顷刻间,仇兵匆匆奔进来,说他正在店铺院子四周巡视,忽然看见一条黑影飘到糖号门外,赶紧大声吆喝,那黑影霎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不敢疏忽,拿着灯笼奔过去一照,果然发现铺板上插着一把尖刀,还戳着一张纸条。说着,连刀带纸条递上来。

许盛山战抖着手接过来,许盛榜也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六只眼睛惊恐地射向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许盛山,你终于有了今天。这是你们夫妻贪婪的报应,不要妄想要儿子了!让你们好好守着秘方,继续享受份外的横财。

许盛山脸上变得惨白,一阵眩晕,手里的纸条滑落在地,喃喃地说:“秘方?难道还是他?盛榜,你看怎么办才好?”

许盛榜捡起纸条,额头上也冒出汗珠来,紧张地说:江湖上惯用的绑架勒索,绑匪会明白写出勒索的金额,指定交换的时间地点。这帖子无头无脑透着诡秘,表明他们不是为钱,就算东家宁愿舍弃秘方,也不知道找谁换回两个少爷。前两天报告官府,说是这种无头案子找不到破案线索。即便东家不惜以牙还牙性命相搏,也一时找不准冤家对头,让人无从下手。以东家的性格,是万万不会如此莽撞行事的。从绑匪的帖子来看,他们瞄准了东家手里的秘方,还会不择手段,千万不能疏忽大意。

许盛山蓦地想到岳父的两个儿子不明不白死去,自己舍弃了岳父洪江的铺子辗转回到高沙,他们仍然锲而不舍对自己的儿子下手,霎时省悟出对手先剪除苗裔再谋夺秘方的狠毒。恰在这时,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他惊骇地说:“我许家只有一根苗了,怎么办呀?”

许盛榜想到的正是这新生的根苗,语重心长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东家眼下首要的重任是保护好小少爷。不过,这事只有我们三人心里有数,还不能让太太得知。”

随着此起彼伏的喔喔公鸡啼鸣声,东方透出了鱼肚白。紧张的不眠之夜即将过去,三人才疲惫地回到各自的房间,倒在床上便酣然入梦。

婴儿凌厉的啼哭一阵紧接一阵,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作坊早起的习惯,仇兵迷迷糊糊醒来,立刻听到女佣灵子焦急的呼喊:“仇班头,你快报告老爷,小少爷病了,我就要去请郎中。”话没说完,就脚步啪啪疾走而去。

没等仇兵呼唤,许盛山已经闻声跃起抢身奔出,看到货郎娄小三尾随女佣灵子走去。此时全部身心扑在小儿子身上,也无暇多看,匆匆奔进妻子的卧室。

罗梅姑敞开胸部坐在床上,乳头塞进儿子口里,怎么也哄不住孩子,急得热汗直流不住抚拍。许盛山伸手摸摸婴儿的额头,惊叫一声说:“哎呀好烫,你怎么带孩子的?”

罗梅姑使劲搂住孩子,顿时哭起来:“他爹,夜里还好好的,我也不知道呀!大毛二毛怕是回不来了,这小三要是有个高低,我真不愿活了!”

许盛山心里突突乱跳,还是强自镇定安慰她,说已经有了大毛二毛的消息,很快就会找回来,这小三也不过受了一点风寒,灵子叫来郎中就会没事的。这时,怀里的婴儿也不哭闹了吮着乳头。罗梅姑看看怀里的孩子,突然惊恐地说:“他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毛两个该不会被齐贵荣算计了?”

许盛山连忙让她不要胡乱猜疑,等他们回来了自然明白。罗梅姑还是固执地说:“我这些天想了很多,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有一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敢对你说,到了这地步,该告诉你了,好让你有个提防。”

许盛山满眼狐疑,只听她说:早在许盛山和齐贵荣两人给罗家糖号当学徒的时候,罗梅姑父女就留心两人。很快,父女俩察觉出两人都聪明能干,可许盛山整天埋头学技术,齐贵荣却很会讨上下喜欢,知道父亲决定从两人里面挑选一个作女婿,一件意外的事情让她该变了看法。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齐贵荣又陪着小姐到野外去游玩,山坡上野花盛开,齐贵荣摘来两朵漂亮的杜鹃花插到罗梅姑头上,说他情愿一辈子伺候老爷和小姐。罗梅姑当然明白他的心意,坦率地说:“你们俩都好,可各有各的好处。你很会讨人喜欢,可他憨厚忠诚,我都不知道谁更好。我爹说,我们罗家是糖号,他比你更会作糖。”齐贵荣听话听音,立刻明白老板倾向了许盛山,小姐似乎更喜欢自己,两眼骨碌碌地转动着,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用不了多久,我会让你爹改变主意的。”罗梅姑不肯信,说爹向来看重人品和本事,齐贵荣在这方面不可能赶上许盛山,更不可能超过他。齐贵荣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当我们两人只有我的时候,你爹还能不改变主意吗?”看着他那扭曲的脸,听着他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罗梅姑心里怦怦乱跳,问他怎样让爹改变主意,齐贵荣狡黠地不肯说出来,她也不愿再问,却留意齐贵荣的举动。当天傍晚,她发现齐贵荣悄悄走到一家药铺,待他走后,再去询问卖药的伙计刚才那徒弟买了什么,药铺伙计说那徒弟说了糖号老鼠多,买点砒霜回去药老鼠。她问过爹,并没有药老鼠的话,便记在心里,待齐贵荣到作坊做工去了,偷偷搜查他的行囊,果然找到了小包砒霜。事关重大,她不敢声张,暗暗警告齐贵荣不要生坏心,说愿意嫁给许盛山。她爹正中下怀,立刻给操办婚事,才有后来齐贵荣恨恨离去的一幕……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歹毒!”许盛山不住地抽冷气。

罗梅姑幽怨地说:“你太善良了,竟然把他当兄弟,还答应给他秘方。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揭穿他,让他今天反过来祸害我们的孩子!”

许盛山只得说,事隔多年,齐贵荣也没有采取毒辣的手段,还不能肯定就是他干的。再说呢,当初你两个弟弟就死得不明不白,想来也正是为了夺取秘方。我们小心提防,再不会让他们祸害的。

罗梅姑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惊恐地说:“他爹,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没死心,这孩子是我们的命根子,千万不能有一丝闪失呀!”

“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会照管好小三的!”

许盛山说得斩钉截铁,抚今追昔,心里却阵阵紧缩。为了保住秘方,罗家失去了两个儿子,许家也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也会因此随时遭受无孔不入的谋害,悔不该当初拥有这个惹祸的秘方。可现在无从躲避,除了保全孩子,还得保住秘方。

正在搜肠刮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女佣灵子已经领着郎中邓友杰走进来了。

许盛山连忙给邓友杰让座,邓友杰却摆摆手,摸摸婴儿的额头,再看看舌苔叩叩小肚子,便肯定地说:“请老爷太太尽管放心,小少爷只是稍微受了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

说着,拿出几包惊风丸,再戴上老花眼镜开好药方。听他这么说,全家悬得老高的心才落进胸膛里,吩咐管家拿出八块大洋诊费,拱手把他送出大门,让灵子随同拿药。

娄小三挑着货郎担,急急忙忙奔向半江冲,看到齐贵荣正躺在靠椅上咕噜咕噜吸水烟。他把担子放在外面匆匆走进去,急急地说:“齐老板,他娘的许盛山刚刚丢了两个儿子,他婆娘又给他生出一个来,真气人!”

齐贵荣鼻孔里哼一声,将水烟锅重重地搡在桌子上,狠毒地说:“我就不信天不灭曹!俗话说得好:‘田多不经卖,儿多不经死’。一个刚生出的小崽子,还要长大才能算人哩!”

娄小三拿过水烟锅,咕噜咕噜吸了一阵,才得意地说:“也许用不着动手,他那小崽子正好病了,刚刚请了邓友杰给看病呢。”

齐贵荣兴奋地坐起身来,眼里闪出冷光说:“什么病?会病死吗?”

“只怕死不了。”娄小三搔搔头,说天还没亮灵子就请邓友杰去了,那邓友杰医道高明,有多少病得半死的孩子都给硬生生从鬼门关拽回来,许盛山有的是钱,何愁诊不好?

齐贵荣一听泄了气,拿过烟锅不住咕噜,熏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倏地睁开眼大叫一声:“屁!他邓友杰医道再高明,也不是活华佗,也有诊死人的时候嘛。再说呢,他那人眼里只认得白花花的大洋,只要我们舍得出钱,何愁活人不能变成死人?”

“高!老板真高!”娄小三恍然大悟,谄笑着竖起大拇指,“饶是他许盛山再精明,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便给他斩草除根,那秘方早晚就是您的,您就成了大财主啦!”

齐贵荣见他说得露骨,两只手不住来回搓动,便明白他此来报信不能白跑一趟,掏出两块大洋抛过去,顺口给他许愿说:“这趟又辛苦你了。事成之后,少不了让你管家!”

娄小三乐滋滋挑着货郎担走了,他也随手关上门,把帽子遮住眉眼,操近道奔向高沙。

时近黄昏,各类店铺都到了打烊关门的时候。邓友杰的药铺里,伙计在清点添补药屉子的药材,他自己坐在柜台正对门口边拨拉算盘。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的中年汉子,赶紧放下算盘起身招呼:“先生请坐。此时光临敝铺,不知有何见教?”

“无病不进药铺,当然是求医问药,给先生送钱财来喽!”齐贵荣笑嘻嘻地回答,径直走向药铺里间。

邓友杰为人机灵精于世故,见来人径直走进里间,十有八九是出入花间柳巷难以启齿的毛病,当即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男人嘛,少不了有那么点小毛病。不是我夸口,您算是找对人了,我的药是最灵验的,保管金枪不倒,即便是花柳梅毒,也能药到病除。”

“我倒还没有你说的那些毛病,只要一钱砒霜。”齐贵荣摘下帽子,拿出一块大洋。

黄昏买砒霜,多半不是什么善良事,邓友杰迟疑地盯着来人。齐贵荣知道他老奸巨猾,笑嘻嘻又添上一块。他终于动了心,也知道江湖规矩,不能打听客人的用途,一言不发包好砒霜递过去,挥手让他快走。谁知齐贵荣反而坐下来,笑嘻嘻地问他:“邓先生医道高明,听说许盛山的小儿子病了,是请您给治的?”

“不错。敝人在高沙有点虚名,许老板愿意抬举。”邓友杰自负地仰仰头,立刻又警觉起来,“先生是许老板什么人?您跟我说这干什么?”

“当然是朋友,多年的老朋友了!”齐贵荣脸上露出阴笑,不动声色将刚才买的砒霜推过去,“我想请邓先生的贵手,把这点补药添进去。”

邓友杰大惊失色又把药推过去,慌忙说:“先生,我是郎中,为的是治病救人。刚才我把药卖给您,已经坏了药铺的规矩。这谋害人命的事,官府得知就是杀头砍脑壳的大罪,您就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能干!就当您没说过,我也没听见过,请您快走!”

“邓先生别急嘛。”齐贵荣两眼如锥盯着他,慢悠悠地说,“前年,石下江张家的庶出少爷请您给老太爷治上两个月死了,他家大少爷告到官府说是谋害,还把您请到公堂之上,不也没事吗?我就不信,他许盛山儿子死了,您真会受什么连累。”

“您什么意思?这可开不得玩笑!”邓友杰惊骇地看着他。石下江张大少爷状告庶出少爷谋害生父谋夺家产的事惊动了宝庆府衙门,还让邓友杰对簿公堂,可友杰拿出给张太爷治病的医案振振有词终于胜诉。尽管有人私下里怀疑他通同作弊,却更让他名声大振。此时提出张家的陈年旧事,他强硬地辩白说:“那是张老太爷大限已到,纵然华佗再世,也救他不得。宝庆府衙门结了案,请先生不要胡乱猜疑,败坏我的声誉!”

“邓先生不要生气!”齐贵荣不慌不忙排出二十八块大洋,“您是聪明的郎中,张老太爷能够因为风寒大限已到,许盛山的儿子正在风寒,就不会有大限吗?”

这话说得软绵绵的,邓友杰却紧张起来,猛然想起张家庶出少爷请他出诊之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汉子用两块大洋买了一钱砒霜走了。他顿时软和下来,为难地说:“先生,许家小少爷昨天才看过,一时不会有什么大碍,我不能……”

“你是聪明的郎中,我也能等你十天半月的。”齐贵荣冷笑一声,从指头上摘下一枚金戒指拍在大洋上,“我就等你的消息了。事成之后,还会加倍酬劳。”

眼看着齐贵荣大踏步走出去消失在迷茫夜色之中,邓友杰一把抓起桌子上的大洋金戒指揣进腰包。他深知这种人不能得罪,只能不露痕迹地替人消灾,才能保住今后的平安,还能赢得大把钱财。

过了两天,灵子又来请先生再去给小少爷瞧瞧,邓友杰交待徒弟招呼药铺生意,自己背着药囊走到许家。许盛榜把他迎进内室,许盛山感谢地说:“邓先生果然妙手回春,小儿服过先生两剂,已经退烧了。”

邓友杰请他把孩子抱过来,再摸摸额头叩叩肚子,还把眼皮翻开细看了一番,孩子还是没有醒过来。他沉吟着说:“烧倒是不烧了,可过于嗜睡,还不可疏忽,需得防备脐风。”

这么一说,许盛山不觉紧张起来。他尽管不通医道,也知道接生都是土办法用剪刀剪断脐带,新生儿感染破伤风的很多,俗称脐风,死亡率也很高,很让人谈虎色变的。他连忙说:“请教邓先生,这该怎么办?”

“请许老爷放心。邓某不敢夸口药到病除,但还有秘方能够对付。只是得连服半个月,药不能停。”邓友杰不慌不忙,慢慢开出药方,无非是防风荆芥蝎子蜈蚣之类,还拿出一个小包。

许盛榜很是精细,见他拿出小包时额头冒汗两手发抖,还惊慌地瞟了一眼床上的婴儿,立刻干咳一声说:“邓先生,这是您的秘药?”

邓友杰用袖子抹了一把汗,立刻镇定下来赶紧回答:“对对对,正是我家祖传秘药。用法嘛,每天一点点,只能一点点。连服半个月,应该差不多。”

许盛榜将小包拿过来展开,小包之内还有更小的小包,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包,份量极其轻微。他明白,许多有名望的医生都各有自己的不传之秘,说白了是以此向病家多收取钱财,便谨慎地说:“邓先生,能否把剂量加重一点,让小少爷免除脐风之虞?我们东家也是明白人,会加倍付给酬金的。”

“不可不可!”邓友杰连忙摆手,“管家有所不知,先父传给邓某的时候,曾再三告诫:新生儿体躯娇嫩,绝对不可贪功冒进!邓某坦言,凡脐风发作也就半月之内,我已竭尽所能,应该没有问题的。”说罢,嘱咐不要开窗通风让小少爷的娇躯遭受风寒,便拱手告辞。

接连几天,武冈县城周老板,还有城步和绥宁、新宁几个周边县的老板派来人催货,外地的订单也不断增加,仓库里的存货已经不多了。普通糖还好办,那些秘糖都是由东家亲自配置的,连主持作坊的工头仇兵都插不上手,许盛山只得一头扎在作坊里,直到天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这天从作坊出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女佣灵子跌跌撞撞奔出来,焦急地说:“不好啦!小少爷病情加重了,老爷呢?”

仇兵抢上一步,大声呵斥她说:“你叫老爷干什么?还不快去叫邓先生!”

灵子脚步啪啪慌忙去了,他便拉着东家奔向内室。只见罗梅姑在哭泣,哽咽着说,孩子这两天不时拉肚子,奶也吃的少了,刚才还拉了一泡稀粪。许盛山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果然肚子里哗啦哗啦在响,顿时也慌了神,问许盛榜该怎么办。许盛榜双眉紧锁,说前两天还没拉肚子,怎么吃了药就拉了,还是等邓先生来了再说吧。正说着,灵子已气喘吁吁跑回来,惊惶地说:“老爷,邓先生不在家。他徒弟说,昨天就给山门一个梅老爷请了去。他徒弟说师傅不在,不肯来。”

罗梅姑一听哭起来:“老爷,吃了邓先生的药都不好,只怕真是脐风太重了,这可怎么得了呀?”

许盛榜看了仇兵一眼,断然说:“东家,不能再等邓先生,他的药也不能再吃了!快到武冈县城去!”

许盛山心慌意乱之间,听了管家的话,脑子里灵光迸现,蓦地想起三人那晚的计议,一把将婴儿抱给仇兵,果断地说:“仇班头,事不宜迟,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许盛榜拿过一件小被子,把婴儿好好包裹,疾步走出房门,还亲自牵出一匹马,让他骑上去,附在他耳边郑重交代几句,才把孩子交给他。霎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远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仇兵走了,许盛山两口子的心也仿佛被带走了,人人心里牵挂着孩子,却不忍说出来,房子里的空气格外凝滞,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之声。许盛榜亲手给灯添了煤油,请东家和太太宽心,说仇兵是个精细人,到武冈县城也不过半个时辰,县城有高明的医生,小少爷不会有事的,然后蹑手蹑脚退出去。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分一分过去,公鸡叫过两遍,还是没有听到盼望的马蹄声。直到第三遍公鸡叫,外面隐隐传来马蹄声,接着便是一阵汪汪的狗叫,似乎还有人说话,罗梅姑从床上翻身起来,大叫说:“他爹,仇兵回来了!准是仇兵回来了!”

许盛山也闻声而起,搀着她走出房门。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仇兵呆呆地抱着婴儿,后面还跟着管家许盛榜和女佣灵子。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罗梅姑叫一声“我的宝宝”慌忙抢上去,用颤抖的手抱过孩子,把脸贴上去,立刻惊呼:“我的宝宝怎么冰凉了?”

“太……太!”仇兵扑通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仇兵无能,没等赶到武冈县城,小少爷就……去了……哇!”

“我的宝宝,你怎么不看看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罗梅姑如同天崩地裂,喷出一口鲜血,摇晃着瘫软在地。许盛山听了,也顿时晕倒过去。

霎时之间,霞天失声痛哭扑在娘的身上,灵子和厨子丫鬟一个个手足无措,忙得鸡飞狗跳。亏得许盛榜和仇兵镇定,指挥灵子和丫鬟把太太抬进房里,自己两人把东家搀进内室。许盛山刚醒过来,仇兵就急忙把嘴巴附在他耳边叽咕几声,满是泪水的脸上才挤出一丝镇定,挣扎着走到太太房里,见太太还是昏迷不醒,再让管家去把邓友杰叫来。

小半天过去,邓友杰终于还是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那是我家祖传秘方,多少脐风的婴儿都让我起死回生,绝对不会有误的!除非……”

“除非什么?孩子已经没了,除非你再给我起死回生看看!”许盛山狠狠地盯着他。

邓友杰打了一个寒战,赶紧辩白说:“许老爷误会了。除非在娘胎里受了惊恐肝风内动,再就是母体有别的症候,奶水里……”

“罢了罢了!”许盛山长长一叹摆摆手,“你邓先生说的这些症候,原来都是有的。有道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请你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孩子不去也是去了,只是贱内经受不起,烦请你看看。”

邓友杰舒了一口气,跟到太太房里看看,再细细地号了半个时辰的脉,然后一言不发走出来,才苦笑着说:“不瞒许老爷,太太产前受了惊恐,紧接着又有丧子之痛,已经身心交瘁。像您这样豁达大度的人,还能勉力支撑。邓某自知医术浅薄,还得另请高明才行!”

送走邓友杰,许盛山不敢迟延,即刻和管家和仇兵商量,方圆百里,只有武冈县城的唐苏清最有名,便打发仇兵多带一匹快马到武冈县城去,烦请唐先生骑马来一趟。刚刚把马牵出来,便听到房里传出灵子几个的哭声,说太太已经没了气息,许盛山顿时昏厥过去。

噩耗传出,整个高沙铺都给震动了。许家是高沙最大的作坊商铺,生意正在如日中天的当口,两个儿子被绑架杳无音信,紧接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夭折,太太经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撒手人寰,真是塌了天哪!

那些街坊邻里市井小民,都相互叹息:都说善有善报,许老板一家好善乐施,连作坊的伙计工资都比别人高出一半,怎么就没有好报呢?却有消息灵通的悄悄说:听说许老板全靠秘方发的財,这才遭了嫉恨。更有上年纪的知根知底,感叹说当年他岳父就是因为秘方,两个儿子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头上,都是那秘方给害的哪!

至于那些相与商家,关心的则是许老板能不能够经受得住飞来横祸的沉重打击,自己还能不能够继续经营许家糖挣钱,借吊唁的机会赶来探听情况。他们看到,管家和作坊仇班头忙里忙外,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许盛山尽管满脸凄惨悲伤,仍然强打精神极力支撑,迎来送往的礼节没有丝毫差错,口里说着“节哀顺变”婉言安慰,心里却敬佩不已。周老板动情地说:“盛山兄,这么天崩地裂,换上别人,早就垮了。你还能撑得住,真是条汉子!”

“谢谢诸位厚爱!天意难违,盛山只能勉力支撑,不敢自暴自弃。”许盛山两眼哭得通红,喉咙已经嘶哑,再三感谢亲友相与的关爱。

七天之后,罗梅姑的灵柩被抬回灌塘老家坟山落土安葬,还竖起一块新墓碑。墓碑上面的款式十分独特,正中是“故母罗氏之墓”六个大字,左边一行小字刻的“中华民国十一年十月”,右边却刻的“孝女许霞天”,让人一看就明白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冷风飕飕,新坟上的魂幡随风摇曳,送葬的人已陆续回转,尽管灵子和仇班头一再劝说,许霞天还是跪在坟前不肯起身离去。

“妈……妈,您就……这么……走了……”许霞天伤心欲绝,“再没有人来……疼我……”

向望发使劲把她拉起来,流着眼泪说:“你妈妈死了,还有我,我会疼你的!”灵子也忙说:“还有我呢!霞天快起来,我更会疼你!”说着伸出手去。

“我不要你疼!”霞天奋力甩开她的手,闹得她十分尴尬,亏得许盛榜把她抱在怀里,才哀哀地说:“伯伯,我怕!”……

“老爷,听了你们的话,我心里也很难过。可这是你们家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许第一听得惊心动魄,也不禁流下同情的泪水,还是不肯相信。

许盛山和东家相对望望,彼此露出难言的苦笑。许盛榜起身离座走向门外,仇兵很快走进来,哽咽着说:“第一,这都是真的。当年,是我趁夜把你送到灌塘盛民家的呀!”

“我不信!”许第一惊愕地看着他,立刻咬定他说的说假话:“刚才老管家说了,老爷也泪流满面,说你抱回来的小少爷已经死了,太太才悲伤过度死了,难道我还能起死回生?那个死了的孩子又是谁?”

仇兵让他耐心坐下,听他把当初的情景说出来,自然就会明白其中原委:

就在灵子请过邓友杰后的一天黄昏,仇兵送客人路过邓友杰的药铺,看到一个人从药铺出来,很像是东家说的齐贵荣,便多了一个心眼。恰好,邓友杰又来了,说小少爷过于嗜睡,还得防备脐风,还留下一包说是祖传秘方配制的秘药,必须连服半个月。谁知才服了两天,小少爷就开始拉肚子,便对他的秘药起了疑忌,暗中拿到武冈县城最有名的易恒春药铺验看,发现里面是泻火的青黛,须是肝火大盛才可使用,婴儿体质娇嫩,吃下去会导致腹泻,兴许是药不对症。老爷十分焦急,意识到小少爷留在身边,迟早难逃奸人毒手,便精心思谋万全对策。恰好宝庆一个戏班子来到高沙演出《狸猫换太子》,看戏的人山人海赞叹不绝,顿时大受启发,决定依样画葫芦。那时候疾病很多,死孩子的事情时常发生,许盛榜便趁机寻找能够替代的婴儿家庭。不过半天,就在灌塘打听到同族远房许盛民家的儿子同时出生,恰巧得了脐风快要落气了,便连忙赶回来,暗中决定让仇兵趁着抱小少爷到武冈县城去求医的机会,连夜赶回灌塘。仇兵听到许盛民屋里传出哭声,连忙抱着小少爷推开他的房门。

“请问你是许盛民吗?你孩子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你没听见我婆娘在哭吗?”许盛民脸上挂着泪水说,“脐风,死啦!”

“你快别哭,我给你们送个儿子!”仇兵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

许盛民婆娘立刻停止了哭泣,抹着眼泪颤巍巍走出来,哽咽着说:“客官,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谁家的儿子舍得送给别人呢?”说话之间,已将孩子抱在怀里。

仇兵急忙说,这是武冈县城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子,那小姐嫁的是富家子弟在上海读大学,说定了过年回来成亲。出了这样的丑事,小姐家老爷气得要命,即刻就要把婴儿溺死,偏偏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生害命就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死活不准下手,情愿找一个忠厚可靠没了孩子的人家,留他一条性命积德。听说你们的孩子快要不行了,才特意给你们送来抚养。说着,拿出四十块大洋说是太太送的。

“菩萨保佑,我们又有儿子啦!”许盛民婆娘立刻转悲为喜,解开奶头塞进孩子嘴里,怎么也不肯接受大洋。她满眼泪花,诚挚地说,这是老天有眼给送来的儿子,若收了钱就是给别人养孩子,无论如何不能收的。仇兵连忙说,这是太太小姐的心意,也为的给孩子补充营养,无论如何得收下再说呢,他们大户人家讲究的是名声,绝不会再来相认,尽管放心收下好了,她才勉强收了,让快去男人告诉四邻,自己的儿子活过来了。

“可是……孩子……刚刚叫老苟给埋去了。”许盛民为难地抠抠脑门。

“还不快去!快封住他的嘴!”许盛民婆娘立刻有了决断,顺手抓起两块大洋。“给他钱,把他的嘴封严实了!”

仇兵连忙让许盛民打着火把,走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问他老苟是什么人,嘴巴严不严?许盛民叹息说,也是个孤苦人,一间晴天透光雨天漏水的破茅棚,有上顿没下顿的才会干这个。乡里夭折的孩子或者私生子找上门,只要给他甜头,嘴巴还是严实的。说话间,前面人影晃动,正是老苟来了,一见面就要盛民招待一顿酒饭,才对得起他半夜辛苦。

“等一会少不了你吃喝,快把孩子挖出来给我!”仇兵打断他的话,正要掏钱,许盛民早塞给他只给他两块大洋。

老苟大约一辈子没见到这么多钱,两眼发出异样的光亮,用力吹口气放在耳边听一听,诧异地看着两人。仇兵忙把编好的谎话低声告诉他,说老爷唯恐孩子活着败坏小姐的名声,临走前暗中叮嘱要把孩子的尸体带回去交差。老苟终于明白了意思,乐滋滋把尸体挖出来。仇兵还是不放心,威胁他说,若是走漏了风声,就要他加倍赔偿封口钱再派人收拾他性命。许盛民也加油添火,说自己首先饶不了他。老苟赶紧对天发誓,说和盛民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本家叔侄,也算这辈子作了一件好事,决不敢泄露半点。仇兵才抱着死婴,马不停蹄赶回高沙,完成了这出《狸猫换太子》的节目……

“事关重大,我们也不敢泄露,连太太都蒙在鼓里。万万想不到,太太她……”仇兵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她承受不了……一命归西……”

听到仇兵叙说当年为保全幼子,以至妻子含恨而去的凄惨往事,许盛山尽管自己是这件事的主谋,此时还是心如刀绞老泪纵横:“第一……我的……孩子,这都是真的哪!”

“真……的?”许第一如同五雷轰顶惨笑一声,“这么说,是你们害死了我的亲娘?养育我的不是亲爹娘?”

许盛山浑身打个哆嗦,双手掩脸不敢看他。仇兵明白他一下子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连忙说:“第一,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实在是情不得已。若不是东家警觉,你早已被别人谋害,太太仍然会悲伤去世,你要理解东家的苦心啊!”说着抹了一把泪,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走到门外把老管家换进来。

许盛榜抚着他的脑袋,动情地说:“好孩子,你爹心里苦啊!总算心血没有白费!”

心底的波澜还在翻腾,许第一的心回到了灌塘老家。他隐约想起,自己童年的时候断不了淘气,爹动不动就是一巴掌,爹娘为此没少了拌嘴吵架。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他跟着一群孩子到山里打板栗挂破了裤子回来,爹又给他狠狠的两巴掌打得鼻子出血,娘一时情急和爹拼命说:“你是天生的和尚命!自己的儿子没了,好容易养了个儿子,就舍得下狠手?我跟你拼了!”爹当时骇慌了,一把捂住娘的嘴巴顺手劈了一耳光:“没记性的蠢婆娘!这话是你说得的吗?”他当时以为,娘挨了爹的耳光会更加拼命,没想到娘反而自己劈了自己两个耳光,骂自己一时糊涂,搂着他泪流满面不敢吭声,只柔声让他听话不要惹爹爹生气。后来进了学堂,有顽皮的孩子说他不像爹娘像个野种,许盛民两口子操着锄头菜刀跑到别人家去拼命,直到那家爹娘责罚了自己的孩子才罢休。他还记得,娘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第一,你借钱给娘买了上好的棺材,亲生儿子也没这么好呀!”他当时以为是娘年老糊涂,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不能不相信都是真的。

“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当过亲儿子吗?”许第一重重地擦干眼泪盯着许盛山,诉说他二十年来受过的种种辛酸,从小过着贫寒的日子,大雪天没有鞋子,还得到山里去砍柴,为了安葬老娘,还得到高沙铺当街暴众卖身三年还债……

“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爹都知道!”许盛山哀求似的看着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我知道你在受苦,心里比你还要难受。可是,我不能出面相认,甚至到了现在,我还得瞒着别人才敢把这些告诉你,爹心里的苦有多深,你能知道吗?”

此时此地,许第一终于明白了,一张秘方固然给拥有者带来滚滚财源,却同时带来了深重的灾祸。罗家遭受了灭门之祸,许家的灾祸也接踵而至,两个哥哥神秘失踪,自己尙在襁褓之中就险遭不测,以至于还精心策划了一场《狸猫换太子》,让自己从小就不知亲生父母而经受饥寒之苦。他仰天长叹,眼里噙满泪水,久久说不出话来。

许盛榜诚恳地说:你爹明知自己唯一的幼子就在老家乡下,也只能借给每年清明回乡扫墓的时候偷偷看一眼,那种痛苦和煎熬是何等的刻骨铭心,决不是平常人能够忍受的。但他时刻在关注,让许盛榜时常暗中对许盛民一家进行接济,还让仇兵打着武冈县城富户的幌子赠送了几笔钱财。到了第一上学的年龄,还捐助所有许姓子弟到祠堂读书,嘱咐赵先生刻意栽培,直到第一读完高小,才渐渐减少了捐助。“东家并不是拿不出钱来,而是担心引起别人的怀疑。再说,也是为了磨练你的意志,按照亚圣孟子的名言,让你‘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再让你担当继承家业的重任啊!”

许第一心里百感交织,捧着脑袋呻吟:“请您不要再说,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既然明知秘方带来这么多的灾祸,你为什么不能放弃,去过平常人的日子呢?”

许盛山和许盛榜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回首二十年受过的种种磨难,他们绞尽脑汁增添财富,也挖空心思保全苗裔,唯独没有想过放弃秘方去过平常人的日子。

好一阵,许盛山才语重心长地说:“第一,你想的太幼稚了!这秘方不是我们许家的,也不是你外公罗家的,而是先辈两朝几百年的心血,是我们国家的瑰宝!国家强盛,先辈能献身国家建功立业,是何等的辉煌。可惜后来国家动乱,秘方才流落民间,引起奸人觊觎,造成这相互残杀的惨剧。就算我能放弃,可离开了国家的保护,还能够过上平常人的日子了吗?”

他深情地说,许家糖分为普通糖和秘糖两大类,精华却还在秘糖上。接着,向他说起了这张秘方神奇的传说:

大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派郑和下西洋,可水兵在风浪中颠簸,许多人呕吐不止无法行船,皇帝责令御医研究药方,务必解决水兵晕船的问题。御医们殚精竭虑,终于研究出药方,还为了在风浪中颠簸的水兵在使用方便,精心制作成秘糖。永乐皇帝亲笔御书“天下第一糖”。有了这秘糖,水兵将士再也不怕风浪,完成了六下西洋的壮举,秘糖也因此闻名西洋。到了嘉靖年间,倭寇侵犯东南沿海,戚继光的戚家军再次靠着秘糖,能够在滔天巨浪中奋勇杀敌,让倭寇闻风丧胆,千方百计寻找秘方购买秘糖。然而,国家强盛,秘方由皇家大内保管,秘糖也有精兵专门监制,他们只得死了心再也不敢侵犯。说起来,这秘方是保卫江山的大功臣!

可惜好景不长,满清大军打破北京城,崇祯皇帝自杀,皇亲贵胄纷纷南逃。南明永历皇帝辗转逃到武冈,清兵在后面紧追不舍,那些随行的大小官员和宫女太监见大势已去,趁着混乱离开了队伍,那张秘方也就流落到了武冈。许家先人冒险收留了逃出的宫女,还和她结为夫妻。他们便根据山区瘴气重商旅多病甚至客死山乡的情况,将世代居住雪峰山腹地的山民防治瘴气的草药精心改进,制成治疗山岚瘴气的秘糖,大受商旅欢迎声名远播,也赢得了不少家产。这事很快就被大清宫廷得知,把他们召到北京,成了皇家供奉。没多久,吴三桂兴兵造反,康熙皇帝派出大军征讨,平藩大军正是靠着这秘糖不怕南方的山岚瘴气,平定了三藩完成统一中华的大业。康熙爷兴致勃勃,御笔钦赐“天下奇糖”,那是多大的气派!

也许是天道轮回,转眼过了二百多年,清朝一天天衰落,八国联军打破北京城,还放火烧了圆明园,慈禧太后带着官员逃出了北京,宫女太监纷纷逃难。就在那时,许家祥公和亲戚也趁乱逃离,悄悄回到了灌塘,到高沙铺开了一家寻常糖号。那时候国家多难,再后来成了民国,军阀们你打我杀的,谁也没有心思管这些。祥公想得深远,只身和表哥到洪江制作秘糖。谁知刚刚有了起色,祥公就被不明身份的人杀害,临终嘱咐秘方由罗家表哥掌管,让儿子坚守高沙糖号。想不到的是,罗家两个儿子不明不白死去,只得暗中通知许盛山前去学艺,其实是为了继承秘方……

“如果是我,宁愿不要秘方!”想到先后有这么多人因为秘方送了性命,许第一固执地说,“谁想得到就给谁,让他去发财好了!”

“孩子,我也这样想过,可世情不容许我这么做呀!”许盛山感慨地说,国家太平的时候,秘方是国家瑰宝,可现在是乱世,一旦落入奸人之手,就成了他们谋取私利祸害百姓的工具。别的不说,就说袁世凯当皇帝那年,湘西瘴气大盛,有人囤积了一批治瘴气的秘糖,每颗卖到大洋一块,那些出门的商客货郎也不得不高价买来救命。正因为这样,他才收起了归隐田园的心思,决意迎着危险扩大规模保障供应,让普通人买得起。“总之,国家兴则秘糖兴,国家衰则秘糖衰。人在乱世身不由己,秘糖不能依靠国家保护,天下之大,已无我藏身之地。缩头是一刀,伸头也不过是一刀,天下百姓需要秘糖,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你要是害怕重蹈前人覆辙,我也只能由着你了。”

许第一只是个山村里长大的年轻人,眼前是狭小的天地。到了高沙铺糖号作坊的这些日子,也不过为制糖和收账奔走忙碌,从来想不到围绕秘方还有惊心动魄的杀戮,更想不到居然还联系到国家的兴衰。即便是血海家仇,也才是刚刚得知,他那平常的脑袋一下子装不进这许多东西,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乱响。

他捧着脑袋,呻吟似的说:“您让我想想,你们再让我想想!”说着,离开了老爷的卧室,踉踉跄跄走向作坊。

章节 设置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章节X

第1章 风雨欲来谁堪糖号继承人 第2章 祸起芥蒂半江途中遭暗算 第3章 雷霆乍震帮工竟是亲生子 第4章 不堪回首千古秘方惹奇祸 第5章 旧恨难消新任掌门存远虑 第6章 彼消此长另辟蹊径藏玄机 第7章 改弦更张惊破迷梦露峥嵘 第8章 同气相求共谋合作图发展

设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