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恨难消新任掌门存远虑

钟连城

天色已经大亮,街上又响起吱呀吱呀的开门声,还传来熟悉的叫卖声。彻夜未眠,许盛山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两眼通红坐在床沿。看着许第一走出房间,他仿佛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哭泣着说:“二十年的心血,第一到底还是不能原谅我,不肯认我这爹。老哥哥,您说,我当初这样是不是错了?”

许盛榜喉干舌燥也没能说服第一,也是满腹的感慨欷歔,连忙强打精神安慰东家:“请东家尽管放心,第一是个聪明人,他很快会能理解东家一片苦心的。二十年来,他和养父养母朝夕相处,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这本是人之常情。虽然此时明白了真相还转不过弯来,却正是难能可贵之处,体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情操。一旦他憣然醒悟,才能在此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担当重任哪!盛榜不为东家忧,反而为东家喜啊!”

听他这么说,许盛山也豁然开朗,苦笑着说:“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多等一两天。毕竟他血管里流着我的血脉,还是读书明理的人,应该能理解我的苦心。老哥哥,你和仇兵跟他接触多,他对你们比我这当爹的感情还要深,烦请你们再去开导开导!”

许盛榜答应了走出房门,却见仇兵从走廊那边走过来,忙问他刚才到第一那里是不是劝通了。仇兵说,刚要进去,没想到小姐已经先去了,毕竟人家是姐弟情深,也就没有跟着进去了。许盛榜沉吟着说:“东家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不妨帮小姐敲敲边鼓助一把力,让他们父子早日和好,也了却你我心愿。”

仇兵点点头,两人相跟着走进第一的房间。只见霞天亲昵地坐在第一的床边倾心交谈,便在门口停住脚,以免打扰姐弟的相互倾诉。

霞天兴奋地说:“第一呀,这些年来,姐姐日日夜夜盼望当年被绑架的弟弟能够回来,眼睛都快盼穿了!那天仇管家把你领进门,我心里就猛地一跳,认定你就是我的弟弟。可听说你只是从老家找来帮忙的,姐姐心里好失望,还偷偷哭了一场呢。后来,爹对我说不能把你当下人,我就把你当作亲人,原来你真是我的弟弟,姐姐高兴死啦!”

“姐姐,我也很高兴。可我总觉得自己这是在梦里,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许第一眼里噙着泪,说他小时候特别羡慕有姐姐的伙伴,玩累了的时候有人背,被欺负的时候有人帮,就是闯了祸也有人袒护。好几回,他缠着娘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生个姐姐。那时候,娘把他搂在怀里哄他说,等第一长大了就会有姐姐的;他也知道娘是哄自己的,哭得很伤心。“想不到,今天我真的有了姐姐。”

“弟弟,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霞天忽然一把搂住他哭起来,说这辈子有三件事刻骨铭心,一件是两个弟弟被坏人抢走,再就是那晚仇兵把小弟弟抱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娘也因此伤心死了。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可怜,除了爹就没有亲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爹用这样的办法,还给我保住了一个弟弟。”

许第一哽咽着说:“姐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实在想不到,为了一张秘方,会有那么多惨痛的伤心事。现在想来,我固然受了二十年的苦楚,毕竟有养父养母呵护,还有爹暗中精心关注。爹经受了失子丧妻之痛,煞费苦心把我秘密安置在老家却不能相认,还要操持糖号,他心里的苦楚,不知有多深!”

霞天一听高兴了:“弟弟,你这么说,是原谅爹啦?”

“毕竟他是我的亲爹,我还能怎样呢?”许第一擦了一把眼泪。“再说,刚才听了两位管家的话,我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一片苦心啊。”

霞天更加高兴了,立刻就要拉他去见爹。许第一却低声说:“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我在半江落水,你不要责怪姐夫了。我相信他不是有意的。”霞天怔怔地说:“你真这样想的?那么,有人往你的药里面下毒,会不会是他?”许第一谨慎地说:“凭我和姐夫的交往,觉得姐夫其实胆子很小,只不过嫉恨爹对我的信任,应该不会是他干的。那件事十分蹊跷,仇管家至今还没查出结果,请姐姐留心姐夫和什么人来往,也许会有好处。”

霞天点点头,说她会记在心里,叮嘱弟弟千万小心,便拉着他的手走出房门。许盛榜见了,笑吟吟地说:“恭喜少爷,总算明白了东家多年的苦心!看来,东家又要和我一醉方休,才肯放老朽回家喽!”

许第一连忙给两位前辈跪下,动情地说:“伯伯,管家,第一愚昧,此时才明白当年爹爹为保全我的一片苦心。第一能有今天,深谢两位前辈百计维护。大恩不能言谢,小侄铭刻在心,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我们许家秘糖也面临危机,还请两位多多扶持!”

“贤侄快快请起!”许盛榜连忙和仇兵把他搀起,感激得热泪盈眶,“当年我们殚精竭虑,就为的秘糖能有传人。老夫不敢说天降大任与你,至少你经过了艰苦磨练,领悟了世态险恶,胜读十年书。老朽心有余而力不足,振兴糖号的重任就只能靠你啦!”

霞天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即刻跑进屋里,把第一的话告诉爹爹。许盛山果然欣喜异常,叫灵子快去买一条团鱼回来庆贺。

灵子笑嘻嘻地说:“老爷今天好高兴!只有亲人团聚才吃团鱼,老爷有亲人来了?”许盛山见灵子用几分诧异的眼神打量眼有泪痕的第一,忙解释说:“承蒙老管家说合,我打算认养第一过房,他往后就是少爷了。你不要多问了,快去买了回来!”

“恭喜老爷!恭喜少爷!”灵子赶紧给老爷和新少爷施礼,笑吟吟跑着出去。

她买了团鱼回来,路过富安兄妹开的南货店,富安见了灵子挺胸扭腰袅袅婷婷的模样,想起娄小三曾吹嘘说和灵子有了一腿,眼里顿时放出异样的光亮上前招呼:“哎呀大姐,听说你家老爷生活十分节俭,今天居然舍得买团鱼?”

“这是我们老爷的家事,你管得着吗?”灵子立刻读懂了富安眼里的意思,向他抛出一个媚眼,扭扭腰走进店里,看到小玉不在家,便坐下来掏出手绢抹汗,“你妹妹呢?”

富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灵子,想起娄小三居然能够勾搭上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便主动挑逗说:“我妹妹正好不在家,这是老天给我们亲近的机会。”说着随手关了门,一把将她搂住。灵子涨红了脸挣扎着说:“我都能做你的婶子了,你不要胡来。”富安嬉笑着说:“胡来?你和娄小三能有肌肤之情,我为什么就不能?”

灵子气喘吁吁,终于挣开他的搂抱,正色说:“我是见小三把你当朋友,才来找你的。你要是这样不庄重,有件重要的事情就不跟你说了。”

一听有重要事情,富安只得抑制住烧身的欲火松开手:“你在许家又听到什么新消息了?小三不在,尽管告诉我好啦。”

灵子笑嘻嘻地给他一个媚眼,让富安叫娄小三来找她,说着就去开门。富安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堵住门,狠狠地盯着她说:“你在许家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娄小三是什么角色。凭他那么点能耐,和许盛山斗了二十年,也没能沾到秘方的边。上一次在许第一去半江的路上,就是他泄露了行状,让许第一那只煮熟的鸭子给飞走了,你还能指望他?”见灵子还在犹豫,立刻得意地说:“就算你告诉他,到头来还得我来拿主意。”

灵子想了想,也明白他说的都是事实,只得说:“我只告诉你,不能让别人知道:许盛山就要收许第一为养子了。可我从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模样,多半是许盛山亲生儿子。”

“娄小三明明说他没有儿子了,怎么会是他的亲生儿子?”富安大吃一惊,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娄小三得知许第一居然会是许盛山的亲生儿子,也吃惊不少,连夜赶到半江冲去,把情况告诉齐贵荣。齐贵荣开头还能沉得住气,听着听着气急败坏咆哮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先前那两个小崽子被绑架了,邓友杰亲眼看到他最后那小儿子也分明死了,他老婆才活活气死,他哪会还有儿子?除非……除非老天赐给他一个儿子!”

“我也不希望他还有儿子。”娄小三惶惶不安地抠着脑门,“可许盛山是只老狐狸,没准他设下什么圈套,连邓友杰都被他蒙在鼓里,让我们白白欢喜了二十年。”

齐贵荣气急败坏,咬定许盛山的儿子都死光了,一定是内线听错了,再不就是许盛山为了保住秘方故意放出的烟幕弹,让我们乱了方寸拿不出主意对付他。娄小三两只老鼠眼睛滴溜溜转动着,说自己的内线从来没有出过错,还是宁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的好。再说呢,上次准备了一包砒霜,到头来也不过毒死一头母猪,实在大意不得。这么一说,齐贵荣也渐渐冷静下来,沉吟着说:“自古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你应该还记得,邓友杰收了我的钱,答应在给小崽子的药里面做手脚,还亲眼看到仇兵抱回来一个死婴,把许盛山婆娘活活气死了,难道还会有假?”

“世事难料啊!”娄小三忧心忡忡地说,“邓友杰也是一只老狐狸,有贼心没有贼胆,生怕惹上人命官司,只不过使用了不对症的平常药物罢了。据内线说,许盛山早有防备,没准偷偷把药换掉,再顺势来个掉包,就让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愧是钻地鼠。”齐贵荣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现在,我谁也不敢相信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再去仔细打听,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的。”

第二天吃了早饭,齐贵荣就戴着草帽向许盛山的老家灌塘走去。想起这二十年来挖空心思,把许盛山的儿子绑架的绑架,毒害的毒害,满以为能够彻底搞垮许盛山,自己就能夺取许家的秘方和家产了。哪知道晴天一声霹雳,许盛山居然还有儿子,他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两腿都几乎提不起来,走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蹒跚。

中午时分路过高沙铺,只听到路上的行人在相互传言,说许家糖号的老板许盛山在八月初十大摆宴席,收养了本家一个贫寒孤儿继承家业,这百年老字号总算有了传人,真是好人有了好报。也有人说,那孤儿也从此平步青云成了少东家,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还有知根底的人说,许家的女婿可不是省油灯,受了心术不正的人挑唆指使,三番两次对那孤儿下毒手,没想到那孤儿福大命大,只毒死一头母猪。如今许老板公开宣布了那孤儿就是许家的继承人,就断绝了他们的妄想喽。那些人口无遮拦说得痛快,齐贵荣听来却如遭芒刺,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不便插言。直到夕阳西下,才一路打听到了灌塘。

霎时暮霭四合,如钩的新月升上东边天际,齐贵荣到了村口,见迎面走来一个荷锄晚归的农人,便向他打听:“请问,你们村子里的许老苟在家吗?”

“你问老苟?”那农人停住脚打量他,叹息一声说,“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灌塘人,可没几个时候在家,是一条四处游荡的野狗哪。夏天贪图凉快就睡在桥头凉亭,秋天随便钻进别人的灰屋篷过夜,最多的时候还是住在太平庙里陪伴菩萨。”

齐贵荣谢过农人,便按照他的指点,就着淡淡的月光,迤逦来到太平庙。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庙,庙里供奉着城隍土地爷,还有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菩萨塑像,很是有些不伦不类。只因规模小善男信女有限,没有专门的庙祝管理。四境乡民有了什么灾祸,都很虔诚地提着一方半斤大小的猪肉煮熟了当作三牲,还要拿着一壶自酿的米酒敬献给神灵,祈求神灵保佑。祭祀过了,那祭祀用的猪肉和米酒都得摆放在香案上以示虔诚,不能拿回去自己享用的。许老苟正是看中了这一份虔诚的祭品,瞄准祭祀神灵的人去了,便一溜烟来到庙里,代替菩萨享受祭品,把这当作极乐世界乐不归家。放眼一看,只见菩萨像前点燃的蜡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个衣着破旧长相猥琐的半老汉子蜷缩在香案上,发出响亮的鼾声。不用说,这汉子就是许老苟了。

“喂,你就是许老苟吗?”齐贵荣走上前去推他一把。

“是我。”许老苟翻身坐起,喷出浓重的酒气擦擦醉意朦胧的眼睛,“这时候来找我,是谁家夭折了孩子,还是难产的横死鬼?我丑话说在前头,明码实价,不能讨价还价的哟!”

齐贵荣四处看看,还是谨慎地把破烂的庙门关上才说:“是一个夭折的孩子,不过有二十年了。也不要你出力气,只要你把当时的情况清清楚楚说出来,照样给你工钱。”

“嘻,我这辈子掩埋夭折的孩子多了去,都二十年了,谁还记得清?”许老苟打了一个呵欠,狡黠地看着他,“我要是说清楚了,你真给钱?你别来蒙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齐贵荣掏出两块大洋,在许老苟面前敲得叮当作响,才慢吞吞地说:“今晚财神菩萨走上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记得清了。你想想,二十年前,许盛民家的儿子夭折了,是不是你经手掩埋的?”

“他儿子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咒人?”许老苟气呼呼地瞪圆了双眼。他这辈子掩埋夭折的孩子的确多得记不清,唯独许盛民家那孩子一辈子忘不了。尽管只是个让小孩也鄙视的卑微人物,也知道不能砸自己的饭碗,眼看着两块白花花的大洋不住咽口水。

“哼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齐贵荣不屑地撇撇嘴,“你以为,你不说,别人也会像你这样傻,愿意放过轻轻松松挣钱的机会?”

“这个嘛……”许老苟紧紧盯着他手里的大洋,眼里发出一道异样的亮光,终于横下一条心调转眼,“算了吧!人家给了我两块封口钱,说定了走漏消息就要加倍赔偿的。我收了你的钱,还要倒赔别人两块,这样折本的生意划不来,你还是问别人去吧。”

齐贵荣不动声色,又拿出四块大洋,一起拍在他手里,眼里闪出锐利的光芒,才说:“六块,现在你该说了吧?”

许老苟满眼疑惑,将每一块大洋细细验看了没有假,才自负地说:“你蒙不了我。那件事,在我们灌塘,除了我老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底细。要说他那孩子,傍晚就得脐风死了。我刚刚把死孩子埋了回来,就来了一个骑马抱孩子的,说是武冈县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生下私崽,老爷气得要命叫他出去弄死,太太小姐不忍心,让他用活孩子换一个死孩子回去蒙骗老爷。娘的,我给他们两块大洋封了二十年口,再也没有得到别的好处。”

齐贵荣满腹狐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许老苟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冲他伸出巴掌。齐贵荣恨恨地说:“你真是贪得无厌的饿狼!刚刚给了你六块大洋,还有脸伸手要钱?”许老苟冷哼一声说:“刚才你问的是许盛民的孩子,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们算是两清了。现在你问的是许盛民的养子,这是两码事,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给不给由你;说不说,就得由我啦!”

“算你狠!”齐贵荣咬咬牙,又掏出两块大洋。许老苟才压着嗓子说,那晚看不清骑马的人面目,后来那人又悄悄来过许盛民家几次,终于叫他给认出来是许盛山糖号作坊的班头。现在总算明白了,第一根本不会是什么武冈县城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子,只可能就是许盛山的亲生儿子,连自己这个经手人都被蒙在鼓里。

“你真能认得准?”齐贵荣两眼瞪得比鸡蛋还要大,身子不住发抖。

“我老苟是什么人?天生的狗眼,认准了的东西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许老苟难得有在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一口咬定绝对错不了。他还气哼哼地说:“许盛山如今收许第一为养子,派人到灌塘送来请帖,族里的人都请到了,唯独不把我老苟当人漏掉我。要不,我才不会跟你说呢。”

齐贵荣极力控制内心的震惊,叮嘱老苟不能向外人透露今晚自己打听根底的事情,否则也要加倍退还大洋,便转身要走。还没垮出两步,就被老苟拦住去路伸出巴掌,立刻着了恼说:“我刚刚给了钱,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是规矩。”老苟得意地竖出四个指头,“刚才给的是开口钱,还要封口钱。你不给也行,我就告诉盛山跟第一,说你打听他的根底,他们不会舍不得大洋。”

齐贵荣气得直哆嗦,可想想这老苟也是许家人,当初收了仇兵的封口钱,尚且为了没请他出席宴席就把机密出卖给自己,自然也会因此把自己出卖给许盛山,只得掏出两块大洋扔过去,恨恨地说:“真是喂不饱的饿狗!这是跟高沙铺赖光辉学的吧?”

“我是喂不饱的饿狗,你呢?”许老苟收好大洋,讥讽地斜起眼看着他,“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把戏,你要不是为了打盛山的主意,怎么肯大老远跑来出钱向我买消息?”

“好好好,我算是服了你行不?”齐贵荣万万想不到,这个四处游荡的老苟居然看破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得罪他,只得拱手告辞。

老苟提供的消息,在齐贵荣心里引起强烈的震撼。他只觉得平日走惯了的田间山野小路格外崎岖,两条腿就像绑了沙袋一样沉重。晚风飒飒扑面而来,仿佛透出彻骨的寒凉,脑子里嗡嗡乱响,他一路喃喃自语:“老天爷,难道许盛山还真有儿子?为什么还给他儿子?”

夜色深沉,白天喧闹的高沙铺变得格外寂静。许家糖号的深宅里,许盛山还是精神抖擞毫无倦意。待厨子和佣人都已入睡,他精神抖擞亲手关上门,点燃两支蜡烛插在神龛前面的祭台上,叫过许第一,父子俩趴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双手举过头顶说:“许家列祖列宗在上,第一本是我盛山第三个儿子,只为避免仇人暗算,不得已机密寄养本家兄弟盛民家里,今日认祖归宗。从今以后,承诺将盛民兄弟一同祭祀,请列位祖宗明鉴!”然后,又是咕咚咕咚三个响头。

祭拜后,再把祥公和外公罗玉山的牌位捧过来,自己端坐在上让许第一重新磕头行拜师之礼,郑重地说:“第一我儿,我以上任掌门人的身份宣布:从今以后,你就是秘糖秘方的继承掌门人了。你要亲口向祖师爷起誓:人在秘方在,只能传给下任继承人,不得向他人泄露半点!”

许第一迟疑片刻,见爹神色分外严峻,目光如炬盯着自己,只得按照爹的吩咐起誓。许盛山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把祖师爷的牌位交给他,让他亲手安放好,然后打开厚重的木门走进密室,在一个铁柜前站定了。许第一放眼四顾,这间密室宽不过四尺,墙壁全是条石砌成的,粗实的方木搭建成楼板,上面便是爹的卧室,厚重的木门一关,外面透不进一丝风,让人凛然生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秘之感,不由得屏声静气,等待神圣的交接仪式来临。

“孩子,这是我们许家秘糖的配方,也是我们许家糖号的命根子。”许盛山索索抖抖打开铁柜,捧出一个铁匣子。“你是新任掌门人,许家的一切全都交给你了!”

“爹,请您放心,我会像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保护它!”许第一赶紧跪下去。

“说得好!爹正是这样做的,有了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

许盛山捧着铁匣子的双手在颤抖,嗓门也在颤抖,语重心长地说:这份秘方凝结着先辈六百多年的心血。国运昌盛的时候,秘方是国家瑰宝,我们许家也因此盛名显赫;不幸国运衰落,我们许家也因此历经劫难,先后有几代人失去性命,你也从襁褓出来就遭受危难,凝结着我们许家的血泪呀。爹忍受丧妻失子之痛苦苦支撑二十年,并不只是为了享受富贵,而是眼看国家多灾多难无能保护先辈遗留的瑰宝,我们许家既然两朝六百年蒙受恩泽,就得义不容辞替国家保存秘方,让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能够继续享受糖号的好处。从今天起,这千斤重担就落在你身上啦!

许第一只觉得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地说:“请爹爹放心,我会像爹爹一样,人在秘方在,竭尽全力经营许家糖号,让贫苦的老百姓受益。”许盛山热泪盈眶,这才郑重地把铁匣子放在他手里。许第一仿佛两手托着泰山,心里忽然一硌噔,沉重地说:“爹,万一坏人势力太强大,把秘方抢去了怎么办?”

“不怕!只要我们许家还有一个人在,秘方就还在!”许盛山说得斩钉截铁,然后打开铁匣子,颤抖着拿出三张发黄的纸张,第一份是西北地方抗风御寒的秘药,第二张是海上航行定晕止呕的秘药,第三张才是防治西南瘴气的药物。许第一看了,却发现只有药物名称,并没有药剂的份量,不由得吃了一惊。许盛山这才低声告诉他:所有秘药份量,另外藏在前代掌门人神主牌里面。早在袁世凯称帝的那一年,曾有一批蒙面强盗把铁匣子抢了去,也照样造不出秘糖来,这才不敢把许家斩尽杀绝,只在暗中设法谋夺秘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就照爹爹的样,亲自掌管配制药物的最后一道工序,管叫神仙也徒唤奈何!”

“孩儿一定谨遵爹爹教诲!”许第一把秘方看了两遍默默记在心里,仍旧让爹爹收藏妥当,一起走出密室。想到先辈为了保存秘方制作工艺,如此煞费苦心,心里百感交织,忽然萌发出一个念头来:“爹爹,既然秘方属于国家,我们何不献给政府,寻求政府保护,我们只管专心制作秘糖呢?”

“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呢?”许盛山仰天长叹,“你看看今天这国家,日本鬼子把南京都占领了,杀了三十多万人,这还像一个国家吗?那些官府里的人,尽想着如何升官发财欺压百姓,能献给他们吗?这都是劫数,老天爷注定我们中国的老百姓要经受劫难,我们许家也难逃劫难,只能苦撑待变,等打败了万恶的小鬼子再说喽。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打算怎样经营许家糖号,说来给爹爹听听。”

许第一思忖片刻,说日本鬼子占领了华北,千百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疾病丛生,也许我们的秘糖能够给他们一点点帮助,应该抓紧生产,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也都喜欢天下第一糖。这样,也许能够避免奸人暗算,停止悲剧继续上演。

许盛山点点头说:“爹老了,但愿你能赶上太平盛世,让秘方能造福天下百姓。爹还要提醒你,你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围绕秘方的明争暗斗就已经激烈地进行了。除了齐贵荣,背后还有深藏不露的人,你务必千万小心在意,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许第一不住点头,一起走出密室,发现许霞天还坐在小厅剪窗纸。知道她就是自己的亲姐姐,许第一感到格外的亲切,走过去问候说:“姐,你还没睡?姐夫呢?”

霞天对这个弟弟也十分怜爱,便放下剪刀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幽怨地说:“你这个姐夫呀,从小让爹宠坏了,一有空就溜到外面去闲逛,深更半夜才会归家。”

许第一关上门,谨慎地说:“这些天来,姐夫总是躲着我,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霞天也随口说:“他呀,生来就鸡肠鸭肚的小心眼。只要能逍遥自在没拘束,就什么事也不会有的。”许第一诚恳地说:“姐,我也看出了姐夫本质不坏,只担心他耳根子软,容易受人唆使。万一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情来,会气坏爹的身子。等他回来,姐不妨跟他好好谈谈,不要让坏人钻了空子。独木不成林,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还要你们一起支撑家业哩!”

许霞天沉思一会说:“这也正是我担心的。第一,那天你们从半江回来,姐姐就琢磨,如果你姐夫真的受人唆使,那唆使他的会是谁呢?”

许第一冷静地说:“姐,爹曾多次对我说,那秘方是我们许家兴旺的根本,可也是惹祸的根苗。自从国运衰败,我们许家就逃脱不了厄运,毫无疑问,有用心险恶的人在暗中捣鬼,就为的谋夺秘方。爹和他们斗了二十多年,虽然保住了秘方,两个哥哥和娘都惨遭不幸。现在国家更加多难,必然还会有更加复杂的局势,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万万不够的。希望姐夫全力配合,才能够揪出幕后的黑手,保住我们许家的安宁。”

姐弟俩正说着,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望发从外面回来了。许第一和他亲亲热热招呼,向望发懒洋洋“嗯”了一声,径直走进房里。霞天让弟弟快去睡觉,也跟着走进房里,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不禁皱了皱眉:“望发,你又喝醉了?”

“没……没有。在街上碰到一个朋友,喝了两杯。”向望发仰在床上,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呃,“反正糖号有第一主持,用不着我操心,落得逍遥自在。”

许霞天扳过他的脑袋,温柔地劝他说:“望发,自古打虎还得亲兄弟,第一就浑身是铁,也多打不出几颗钉来。你这做姐夫的等于亲兄弟,可得好好帮他一把,不能这样撒手不管。你那些酒肉朋友,还是少来往的好,提防用心不良的人钻空子。”

“我的朋友怎么了?谁用心不良啦?”向望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瞪圆眼。

“我这是给你提个醒,值得这么生气吗?”霞天给他一个笑脸,说眼看着爹一天天衰老了,不少人估量我们两口子不是经营糖号的料子,爹只能把秘方带进棺材迟早会垮台,我们两口子也没有好日子,我想来好伤心。现在好了,我还是有弟弟,第一比爹还要精明,我们许家糖号会更加兴旺,我们两口子还能过上高枕无忧的日子。“你想想看,那些酒肉朋友都只会想方设法挖你的墙角混酒饭,我们只能帮着第一把糖号经营好,才是正经主意。”

“嗯。”向望发脑子里霎时转了许多弯,想起娄小三赖光辉和富安那些人都是让自己掏腰包,许第一却明知自己算计还是为自己开脱,也不觉动了心。

霞天见他点头,便趁势说:“望发,爹爹没有把第一的身份告诉我之前,我也担心家业会落到外人手里,我们两口子百无一能的会被扫地出门,明知你两次想要算计他,我也没有和你吵闹。现在知道第一是我的弟弟,我心里谢天谢地,你就不要再长歪心啦!”

向望发支吾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要再提。霞天还是不罢休,盘问他过去都是些什么人在暗中挑唆。向望发急忙说:“没有谁挑唆,真没有!我向望发也是堂堂男子汉,能听别人挑唆吗?真是天大的笑话!”霞天还要再说,他赌咒说:“从今往后,我不会跟第一过不去。如果有二心,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只要你对第一好,我就放心了,谁要你赌咒啦!”霞天一听放了心。

八月初九,早饭后,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许家糖号的大门口响起,本家近亲和糖号生意上的相与络驿不绝前来贺喜。许盛山身穿长袍马褂,满面红光在大厅前恭迎客人,管家仇兵满头大汗指挥家人敬茶接待,老管家许盛榜陪同客人谈天说地,气氛十分热烈。

待所有客人坐下歇息,许盛山才回到内厅察看礼品。仇兵翻开礼品簿,一一点着精美的礼品向东家介绍,这里是如意斋周老板的贺礼,那里是宝庆张老板送的礼物,还有许家糖号雪峰分号的孝敬。许盛山满面笑容,说客人太破费了,实在不敢当。仇兵笑嘻嘻地说:“东家,您选定了继承人,这是何等的大事,应该好好贺喜的!”许盛山点点头,问他发出的请柬是不是落实了,这是一件大事,千万不能有什么疏漏让亲友怪罪才好。仇兵又翻开登记簿,说该请的都请了,半江齐贵荣家还是第一亲自去的。许盛山感慨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如果能来,当然最好不过。”仇兵也感慨地说:“如果世人都能像东家这样宽厚大度,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仇人了。”许盛山微微一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难说哪!”

许家糖号本来就是高沙铺最大的作坊商铺,加上许盛山广结善缘深得人望,街坊邻里不说,整个高沙铺都给震动了,糖号外面的街道聚满了看热闹的市民,对着院子里指指点点。一个青年人感慨地说:“这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几个月前,许第一还跪在街上卖身三年还债,想不到,转眼间就成了许家糖号的继承人啦!”周围的人都议论纷纷,天底下的孤儿多了去,许家族里年轻的后生也不少,许老板唯独挑上个许第一,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几分神秘地压着嗓子说:“许老板精明过人,内中的奥妙就不是你们能够知道的啦!二十年前,许老板丢了两个儿子,小儿子没有满月就夭折了,老婆也因此悲伤去世,换上平常心胸的人,早就趴下了关门大吉。我细心注意,也没见他怎样伤心,依然经营得整整有条,会是没有缘故的吗?今天这个许第一,必定是当年丢失的两个儿子里的一个。不信,你们看看他们的长相,像不像父子?”这么一说,听的人都恍然大悟,惊叹一声说:“对呀!真是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吓一跳,他们分明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嘛!”“这就怪了,既然是亲生儿子,为什么还要收作养子呢?”还是那花白胡子的老头给他们点拨:“也不知他惹上了什么仇家,才绑架他的儿子。好容易长大了,能不提防仇家吗?这正是许老板的高明之处,不是你我这些木瓜脑壳能够想出来的啦!”那些听的人都连连点头,说一大早就看见许第一出门去了,难道还有什么大身份的高人,值得他这新任掌门人去请吗?这个问题,连那个花白胡子也回答不出来,只能高深莫测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你们等着瞧吧。”

当他们正在许家大院的门口猜疑不定的时候,许第一匆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对他来说,半江冲这个险遭不测的地方并不陌生,反而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只是,当时还不知道父亲有个反作仇家的师弟就住在这偏僻的山冲里。

到了村口,只见一群老者坐在大槐树下抽烟闲谈,便上前施礼说:“请问老伯,我专程前来拜会齐贵荣前辈,不知他在家吗?”

“后生,你也是来找贵荣的?”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抬起浑浊的老眼打量着他说,“清早的时候,一个叫娄小三的货郎来找过贵荣,也不知找到没有。”

许第一几分失望,便趁机向老者打听齐贵荣家里的情况。几个老者你一嘴他一嘴的,说齐贵荣二十年来就很少在家,连婆娘儿女都一起搬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清明扫墓和秋冬收田租的时候回来,和本家兄弟都很少来往。“他呀,年轻时一心想发大财,如今成了疯癫游魂,也不知他在外面干的什么勾当。要想找他,只有问娄小三。”

许第一只得向老者告辞,又匆匆赶回高沙。回家的路上,看到前面一个衣裳整洁却面容憔悴的老头在仰天号啕:“费尽心机二十年,到头来还是我输了,彻底输了!老天爷,您为什么这样不公,还要让许盛山留下儿子?我不甘心哪!”

许第一心里一动,猜测这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齐贵荣,忙掏出请柬双手递上去,恭恭敬敬地说:“您就是齐老伯吧?小侄许第一,奉爹爹之命,恭请老伯赴宴。”

“你就是许第一?是许盛山的儿子?”齐贵荣眼里布满通红的血丝,恶狠狠盯着许第一,“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我和你爹许盛山这辈子不共戴天,就算你叫来八人大轿,备下了龙肝凤髓,我也不会踏进许家一步。你走你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一阵悲凉袭上心头,许第一怔怔地看着他踉踉跄跄走开。正要上前搀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管家仇兵飞马而来,一见他就纵身下马,急急地说:“少爷,该来的客人都已来齐,就等着你回去拜客开筵了。”

“可是齐老伯……”许第一心里老大不忍,目不转睛看着他。

“吉时已到,刻不容缓啦!”仇兵看也不看齐贵荣一眼,将许第一一把拉上马,顺手抽了一鞭。

许第一回头一看,见齐贵荣正狠狠地盯着他,身子摇晃几下,喷出一口鲜血,只得痛苦地闭上眼睛,哀叹说:“他的命不会很久了!”

仇兵继续挥动鞭子,感慨地说:“少爷,你太善良了!别忘了他过去是怎样对待东家和你的,他这是罪有应得。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还是专心管好自己的事吧!”

听到许家大院送客的鞭炮声又劈里啪啦响起来了,那些酒醉饭饱的客人大声说笑着从大门口走出来,经过南货店门口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用正眼看一下,富安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他特意留心,并没有齐贵荣的身影,意味深长地说:“小玉,许家的鞭炮一响,就宣告上一代的争斗结束,新一代的争斗重新开始。许第一成为许家糖号的继承人,再也不能指望向望发,我们得采取新的行动了。”

“哥,我们不能还像过去一样,采取激烈的血腥方式。”小玉沉思着说。“凭我的直觉,许第一聪明机警,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哦,这么说,你有了锦囊妙计啦?”富安眼里闪出笑意,看着自己的妹妹。还在很小的时候,邻居都夸小玉懂事,后来进了学校,老师没少了表扬小玉脑筋灵活,却批评他做事鲁莽。这让他对妹妹十分喜欢,很多事愿意听取妹妹的意见。

“妙计不敢说,至少合乎‘知己知彼’的法则,比你原来的办法要好。”小玉向哥哥招招手,把小嘴附在他耳边一阵嘀咕,让富安听得很入耳,脸上渐渐露出少有的笑容,才又说:“哥,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风险,少一份成功的把握。这个计划只能我们兄妹心里有数,千万别让娄小三那些人插进来。”

“你放心好了,我会见机行事的。”

富安连连点头,却见向望发踉踉跄跄斜进来,不觉厌恶地皱起眉头。向望发一屁股搡在竹椅上,抬起朦胧的醉眼说:“我没醉,真没醉!小玉,你们兄妹准是见许第一当上掌门人,以为我向望发成了没有的废物,不想再理我了是不是?呃——”

富安冷冷地一言不发,小玉却给他倒上一杯茶,安慰他说:“你是许家糖号响当当的姑爷,许家也就你这么一个姑爷,天经地义的第三把手,我们想要巴结都还巴结不上,哪敢不理你向姑爷呢?”

“你别哄我了,我酒醉心里明,晓得你小玉心里不会有我的。”向望发两眼直勾勾看着小玉,嘴角掉下一泡涎水,“你们不要太小看我了,我知道你们兄妹瞄的是许家的秘方,第一也清楚得很。昨晚,我婆娘盘问我半天,说我没有那么大的狗胆谋杀许第一,肯定我背后有人唆使。你们小心着一点!”

富安和小玉兄妹俩相对望望,眼里闪出惊恐的神色。富安连忙说:“真的?我们那都是为你好,你不会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呢?”向望发狡黠地嬉笑了,顺势抓住小玉的手摩挲两下,“我是傻,没有你们兄妹聪明,还不会傻到承认自己听信挑唆想要谋杀自己的小舅子哩。”

小玉轻轻抽出手,央求他说:“向姑爷,我哥哥那是替你抱不平,想帮你当上许家糖号的掌门人,可千万不能说出去。真让你岳父知道了,我们兄妹就不能在高沙呆下去啦!”富安也连忙说:“是呀!是呀!我们替你抱不平,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哇!”

“只要小玉对我好,我不会把你们说出去的。”向望发看看富安,再看看小玉,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呃,见他们没有挽留的意思,慢吞吞走出了小店。小玉很机灵,不等哥哥使眼色,就悄悄跟了出去。

小玉后脚刚出门,灵子的前脚就迈进来了。富安眼里一亮,笑嘻嘻迎上前去。一见到他那双烁烁发亮的眼睛,灵子不禁心里一阵慌乱,忙问他说:“小玉呢?”

“小玉出去了。我是她哥哥,有什么不能对我说吗?”富安看出她心情紧张,便收拾起轻薄之心,让她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上次那么重要的事,你不是也跟我说了吗?”

灵子迟疑片刻,问他近些天看见小三没有。富安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蓦然想起许第一亲自拿着请柬去请齐贵荣,也没见到齐贵荣的踪影,准是两人到什么地方密谋去了,决意诈她一诈,便不在乎地说:“许家老少已经知道,娄叔在去半江的道上企图劫杀许第一,他还敢在高沙露面吗?实话告诉你,齐贵荣蹦跶不了几天了,往后的事情还得靠我主持。”

“你是怎么知道的?”灵子听得惊心动魄,简直不敢相信这年轻人会有这大的能耐。

“你不要问我是怎样知道的,只告诉我许家有没有拿到把柄。”富安冷冷地打断她。

灵子只得说,把柄都在向望发口里,他还没有那样傻,说出来把自己陷进去,就担心娄小三不是许家父子的对手,一旦泄露就会连累大家,特意赶来报信的。富安暗暗吁了一口气,说是他让小三避避风头,往后有什么事只能告诉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听你的。”灵子向他嫣然一笑,便转身匆匆离去。

虽然暮色苍茫,她心里怀着鬼胎,还是不敢从原路回去,装作买东西的模样,曲曲折折拐过几道小巷。忽然看到许第一挽着赖光辉的肘弯走进一家茶馆,慌忙停住了脚步,拿出一块手绢蒙在头上,慢慢贴近了茶馆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民国年间的高沙铺,还没有形成喝茶的风气,先是外地来的客人首倡,才慢慢有了不多的几家茶馆。这是一家小茶馆,拢共只有三张桌子,这时也就许第一跟赖光辉两个茶客。许第一望着赖光辉,优雅地伸手说一声“请”,便大大方方坐下来。

“谢谢许少爷!”赖光辉斜着身子坐下,两眼骨碌碌地打量对面的许第一,“少爷如今是高沙头号富豪,我不过一条是街头混饭吃的癞皮狗,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少爷您呐。您这么抬举,我实在担当不起,不知少爷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

许第一轻轻击掌,茶博士立即撤下茶具,重新摆出丰盛的酒菜,躬身给赖光辉筛上满杯,才微笑着说:“第一年轻不知世情,却也得知赖先生是高沙的百事通,上至乡保政府抽丁纳捐,下至婆媳吵嘴,您没有不知道的,特来虚心请教。”

“那是别人硬要往我脸上贴金,让您许少爷高看啦!”赖光辉仰面大笑,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再重重地礅在桌子上。“有什么话,您尽管直说。”

许第一再给他倒上满杯,然后掏出一封大洋轻轻放在桌子上,笑吟吟地说:“就照赖先生的规矩,请把你知道在暗中算计我们许家的人告诉我,我当面付清现款。”

赖光辉吃了一惊,盯着桌子上那一封大洋,眼里发出锐利的光芒,狡黠地笑着说:“许少爷,我知道的太多了,您不是开玩笑吧?”

“我真心相请,会这样开玩笑吗?”许第一郑重地说,“不过,我要的是真话。”

赖光辉两眼滴溜溜转动着,慢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显出少有的真诚说:“许少爷,我不过是一条被人瞧不起的癞皮狗,看在您真心相请还尊我为先生的份上,我也跟您说真话。你们许家能够挣来滚滚钱财,全靠糖号的秘方。自古树大招风,能不招人嫉恨吗?你的先祖,你的两个舅舅,还有你的两个哥哥,都是那张秘方惹的祸。”说着说着拍拍自己的额头,四下看看才继续说下去:“我说的够多了,还得牢记‘祸从口出’。真要把我知道的全都抖搂出来,哼哼,整个高沙铺就会地动山摇,好些人就得见阎王。我虽然只是一条无牵无挂的癞皮狗,还想多活些日子,不能再说喽。”

许第一看出他眼里闪出惊恐的神色,立刻判断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受到幕后主使的严厉威胁甚至是控制,真要说出来会招来杀身之祸。尽管一封百块大洋够诱人的了,毕竟还是性命要紧,不能指望他把心底的机密出卖给自己,便沉吟着说:“好吧,我也不能让赖先生为难,就打听一件事,我姐夫最近跟什么人在一起?”

赖光辉立刻舒了一口气,竖出两个指头。许第一明白他的意思,排出四块大洋推到他面前。赖光辉收起钱,懒洋洋告诉他说跟娄小三混在一起,在斜对面南货店见面。许第一再拿出四块大洋,赖光辉却给他推过来,然后起身离座,笑嘻嘻地说:“许少爷,好东西一次不能吃得太多了,还得留下一些,以后慢慢吃嘛。”说话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灵子听得心里怦怦乱跳,生怕这条癞皮狗把自己给咬出来。后来见他在紧要关头便虚晃一枪,任凭许第一用一封大洋收买都不再开口,不得不暗暗佩服这是一条狗精,不等他们出来,便慌忙抽身离开了茶馆。

许第一回到家里,大厅里的许盛山满面红光,正和管家仇兵在清点收到的礼物结算酒宴用去的开支。一见他进去,许盛山就笑呵呵地说:“第一,你回来得正好。今天的酒宴一办,所有亲友和生意上的相与都知道,你就是我许家糖号的掌门人。爹如今老了,这千斤重担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仇管家是爹的生死之交,说起来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多多听取管家的指点,共同把许家糖号办得更好。”

仇兵连忙说:“东家言重了。仇兵原只是个作坊穷帮工,承蒙东家栽培学到制糖技术,还让我当上作坊班头,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东家有了危难,哪怕我粉身碎骨都是应该的。少爷聪明机警,我会竭尽全力帮助少爷,把糖号经营得更好。”

“叫他第一!他不是什么‘少爷’,只能叫他第一!”许盛山严厉地看着第一,“第一,你给爹好好记住,以后务必用长辈的礼节称仇叔。稍有不恭,我会重责于你!”

许第一想起在襁褓之中解救自己于危难的情景,当即把仇兵按在上座翻身下拜:“第一深谢仇叔救命之恩!第一年轻,还请仇叔倾心扶持!”

仇兵感动得热泪盈眶,慌忙把第一搀起,哽咽着说:“第一,你折煞仇叔了!我这些天想了很多,老东家的担子落在你身上,不能兼管作坊了。姑爷担当作坊里的班头还难以胜任,得物色一个得力的助手才行。”

许第一心里一动,立刻说:“仇叔说得对,姐夫担任班头确实力不从心,是得给他配备一个得力助手才行。我在作坊多时,觉得张胜那小伙子很不错。他从小跟爹学了拳脚功夫,还当过猎人有一手好枪法,作坊里的工人都很信服他,还在空闲时间跟他学功夫。让他当助手,准保能指挥工人各尽其力。”

“好!就是他!请管家记住,每月给涨两块大洋。”许盛山当即拍板,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仇管家,干脆买上二十条鸟铳回来,就让那个张胜当教头,教会作坊所有工人。现在是乱世,日本鬼子占领了半个中国,没准他们什么时候打到我们这地方来。长沙宝庆那些大工厂都有自己的工人护厂队,我们不妨未雨绸缪,万一事情紧急了,也有个保护。”

“还是东家想得周到。”仇兵立刻想到当年绑票的往事,如果手里有一支队伍,小股土匪也不敢轻易进犯,的确是万全之策。

事情就这么定了,许第一还把张胜找来,当面向他交待有关事项。有了用武之地还每月涨上两块大洋工资,张胜乐滋滋答应了,然后回到作坊说给工人们。

第二天中午,许第一察觉向望发吃了饭就一溜烟出去,便让张胜好好照料作坊,自己也悄悄走了出来。到了斜对面的南货店,他想起赖光辉说过,向望发经常在这里和娄小三碰面,便信步走了进去。

向望发还没来得及喝完一杯茶,一见许第一进来,立刻神色慌张站起身说:“第一,你也有空出来买东西?我刚要抽烟,恰巧洋火完了,这就回作坊去。”说着抬脚便走,搁在柜台上的礼帽也忘了拿。

小玉笑吟吟走过来,给他倒上一杯茶说:“先生请用茶。不知先生看上小店什么货物?”

许第一注视着柜台上姐夫搁下的礼帽,心里顿生疑虑。抬头见小玉长得面如芙蓉眉如柳,两只水汪汪的杏眼波光闪烁,脸颊浅浅的酒窝满含笑意,仿佛从图画里走出来的,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几分慌乱地回答说:“跟刚才那位先生一样,也要两盒洋火。”

小玉转身拿过洋火,就在递过来的瞬间,才看出这年轻的先生风度翩翩,两道剑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自己,脸颊上无端地升起红晕来,也是几分慌乱的眼光闪到他接过洋火的细长手指上,敏锐地察觉出这手指上没有丝毫烟熏的痕迹,赶紧掩饰说:“瞧先生这手,不像是抽烟的人。我好像认识你,就是许家糖号的少东家吧?”

“小姐好眼力!”许第一的心也平静下来,趁机坐下来端过茶杯,“听小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也不像方圆县份的。请教贵姓芳名?”

“少东家夸奖了。”小玉嫣然一笑,告诉他说自己姓李,兄妹俩都在长沙长大,也是做糖的出身。只因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家道中落辍学,亲友介绍高沙铺紧靠雪峰山是块风水宝地,家父也久闻许家糖号大名远扬,才让兄妹俩不远千里前来高沙历练历练。“本来早想背靠大树好乘凉,登门拜访许老前辈,又自觉身份低微不敢冒昧,只得向武冈县城周老板那里去进货。没想到今天少东家光临,实在是小店的荣幸。”

听话听音,许第一立刻听出她话里面委婉的含意,当即慷慨地说:“小玉小姐,相识便是有缘,既然你们兄妹看得起我许家糖号,不如干脆直接从我这里进货,还省下了来回的路费,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谢谢少东家成全!”小玉心里热乎乎的,连忙向她道谢。“等哥哥回来,再来登门致谢。”

许第一很高兴,说自己其实是苦出身,不习惯别人叫东家,还是叫第一亲切。小玉口里说“不敢”,看着他大踏步走出店门消失在小巷尽头,心里涌起莫明的慌乱,依稀还有甜丝丝的感觉笼在心头。直到傍晚,连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看见。

“小玉,你今天是不是丢了魂?”富安笑嘻嘻地打趣妹妹,随手放下一袋东西。

“哥!看你说的什么话!”小玉娇嗔地回过头,“你好半天没回来,我在盘算该要进什么货。不然的话,顾客需要的东西拿不出,就会影响生意。”

“需要的东西我都进回来了,你就别操心啦。”富安坐到竹椅里,一眼发现杯子里有茶叶,立刻诧异地说:“有什么尊贵的客人来了,还值得用茶叶?”

小玉一愣,立刻明白了哥哥的心思:像这样的小店,说起来是客人来了敬茶,其实也就是烧好的开水里面放上一把乡下人家通常用的粗茶叶,那种把细茶叶放在杯子里用开水冲泡,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光临才用的,他们的南货店一年里也难得碰上一两次,怪不得富安见了奇怪。她笑吟吟地说:“哥,许家糖号的少东家光临,让我们直接从他的糖号进货。”

“你是说许第一亲自登门,还让我们直接从糖号进货?”富安满眼狐疑看着妹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霎时又眉舒眼笑拍响了巴掌,“好哇!小玉,正愁着没法接近许第一,他自己走上门来,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绝好机会。你要听哥哥的,胆子大一点,不要怕羞,对他亲亲热热的,让神魂颠倒他离不开你,我们的大功就告成啦!”

“哥!我是你的妹妹,你说出这样的话,让人恶心呐!”

小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脸上热烘烘地低下头捻衣角。不用富安说得这么露骨,凭她的敏锐,也能理解哥哥的意思,无非是让自己施展美人计迷住许第一。从哥哥的口里她早就知道,许第一是谋夺秘方的最大障碍。从今天短暂的交往,她又觉得许第一英俊豪爽,暗暗对他产生了莫明其妙的好感。就算用那样的方法谋夺得了秘方,自己以后怎么面对世人呢?她霎时想起,哥哥准是偷偷去见爹了,连忙问他说:“你别老想着秘方,还是告诉我爹怎么样了吧!”

“爹……还在吐血……快要不行了。”

一提到爹,富安的脸顿时扭曲得狰狞可怕,向小玉说起他乔装改扮,趁着夜色回到陌生的半江冲的情景:如豆的桐油灯在轻轻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齐贵荣蜷缩在床上,从床单上吐出来的暗红的斑斑血迹,再从他惨白的脸色,就能够判断他这脆弱的生命也像如豆的桐油灯会随时熄灭。富安心如刀绞扑上去,要把爹带到武冈县城和宝庆去,请最高明的医生给爹治病。可是齐贵荣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用不着!你爹……不是病,……是看到……许盛山……还有儿子给气的。你……快回去,把秘方……夺过来!”他哭着说:“爹,您都到了这个地步,何苦还想着秘方呢!”齐贵荣挣扎起来,恨恨地说:“爹这辈子……没能斗过他,心里好恨!你跪下起誓,再跟他儿子斗下去,夺过秘方!”富安连忙跪倒在地,发誓要夺过秘方,齐贵荣脸上才露出笑容,还叮嘱说:当年许盛山用狸猫换太子的办法救下了襁褓中的小儿子,我也跟他学,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强忍悲痛,千万不要回来送葬,以免走漏风声。富安泪流满面,宁肯泄露行状,也要给爹送葬。可齐贵荣咬牙说,自己的丧事另有安排,不夺取秘方,就是到了阴间也不会原谅儿女……

“哥,你真就答应了爹,把爹留在半江冲不管?”小玉大惊失色,顿时放声哭起来。

“不要哭了!”富安一把堵住她的嘴,咬牙切齿地说,“爹为秘方斗了一辈子,垂危之际还能舍弃世俗之情,这是何等的气慨!我们只有夺到秘方,爹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哪!”

小玉低声啜泣着,想起从小就听爹说,许家抢夺了自己家里的秘方,直到长大后把兄妹俩悄悄带回高沙铺,就不准让外人知道是父子,甚至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娄小三都不知道,分头行动谋夺秘方。现在到了临死之际,还不允许儿女见上最后一面不许送葬,分明是不近人情的走火入魔,哥哥居然也为此冷酷地舍弃骨肉天伦,她心里比刀绞还要难受,哽咽着说:“哥,我宁肯不要什么秘方,不要什么富裕的生活,也要和爹爹见上最后一面,给他披麻带孝送葬,才对得起爹爹的养育之恩。”

“糊涂!你以为这就是尽孝?这样只会让爹这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还要毁坏我们的大业,是最蠢的愚孝!”富安在她身边坐下来,替她擦干眼泪,慷慨激昂地赞扬爹为了实现目标锲而不舍的坚韧,兄妹俩只有卧薪尝胆,才能无愧父亲遗命。

“哥,你别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小玉心乱如麻,慢慢走进房里。忽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传出笃笃的敲门声,顿时心里一惊:“哥,是不是娄小三来了,告诉我们爹爹已经去世?”

“不会,他不会知道的。”富安肯定地说,“好像是向望发的声音,我来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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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雨欲来谁堪糖号继承人 第2章 祸起芥蒂半江途中遭暗算 第3章 雷霆乍震帮工竟是亲生子 第4章 不堪回首千古秘方惹奇祸 第5章 旧恨难消新任掌门存远虑 第6章 彼消此长另辟蹊径藏玄机 第7章 改弦更张惊破迷梦露峥嵘 第8章 同气相求共谋合作图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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