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彼消此长另辟蹊径藏玄机

钟连城

老东家退居幕后,少东家接任掌门,许家糖号上上下下都很欢喜。尤其是制糖作坊里的工人,在许第一和他们一道制作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聪明勤劳的后生,如今他成了糖号的继承人,依然不准大家叫他什么“少东家”,吩咐大家还得像先前那样叫他第一兄弟,尽管有点别扭,还是从心里高兴。张胜当上作坊副班头,每月长了两块大洋工资,更是格外卖力。他和工人商量如何齐心协力完成制糖任务,再抽出时间操练拳脚功夫,还雄赳赳扛着鸟铳到山野里去打猎,既学到了本事,还能把打来的兔子野鸡改善伙食,自然欢喜不已。

至于向望发,自从得知许第一是岳父的亲生儿子,霞天又苦口婆心和他谈过心里话,思前想后,也有了自知之明,赌咒不再跟第一为难。他本来就厌恶出力气流汗水的苦差事,那些工人也并不因为他是许家女婿就讨好奉承,反而对他奚落捉弄让他哭笑不得,如今有了张胜指派,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了,早晨到作坊去看一下,便揣着满兜葵花子整天到街上闲逛。有时工人调侃他是甩手班头,他还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我的福气,你眼红不来的!”

仇兵看在眼里,待许第一把整个糖号生产和销售的场面都掌握了之后,把他叫到账房,亲手关上门,诚恳地说:“第一,我们糖号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可我想来想去,让姑爷这样当上甩手班头整天闲逛,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就会多了,可不是好事呀。”

许第一谢谢管家的提醒,说自己也正为这件事挺为难,姐姐也说当初爹爹为了报答姐夫他爹的救命之恩,生怕别人说他苛刻恩人之子放松了管束,才落得这样百无一能的好吃懒做。倘若自己严格一点,姐夫准会怨恨,还担心姐姐不能理解爹爹护短。自古都是家和万事兴,如果因此导致窝里斗,别想糖号能够兴旺啦!一时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有把他养起来。

“东家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太难为你啦!”仇兵也一声叹息,连忙又问:先前姑爷被人利用,几次想要置你于死地,那幕后的指使是谁,现在有底了吗?

许第一沉思着说:经过多方面了解,姐夫那时不知真相想要暗算自己,和娄小三接触最多,而娄小三正是齐贵荣的同党。从各方面情况来看,肯定齐贵荣是幕后的指使。接着,又想起赖光辉的话,忙说:“仇叔,赖光辉说,当年我家祥公,两个舅舅,还有两个哥哥,都是有人图谋秘方下的毒手。我听得惊心动魄,拿出整整一百块大洋让他说出幕后黑手,可他噤若寒蝉,声称说出来整个高沙就会地动山摇,还会有人掉脑袋,他还想多活一些日子,怎么也不肯透露半点。”

“原来真是这样!”仇兵不住抽冷气。一百块大洋,能够买到四亩水田外加一座四排三间的木屋,足够四口之家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那条癞皮狗是个见了银子就敢出卖亲爹的家伙,居然也不敢动心,可见幕后的黑手拥有多么可怕的势力。“我和东家、老管家绞尽脑汁,只知道齐贵荣是明火执仗的仇人。那背后的黑手隐藏得很深,几十年来都还不得而知,才是最让人不敢放心的哪。”

许第一挺身而起,激昂地说:“仇叔,秘方是国家瑰宝,从康熙年间起,我们许家就和秘方紧紧连在一起升降沉浮,国运兴则许家兴,国运衰则许家衰。今天国家多难,我们许家自然免不了多灾多难。您是我的恩人,和爹爹闯过了道道难关,第一肩负重任,不管他们在明处还是暗处,也不管他们使出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够粉碎他们的阴谋诡计,把秘糖发扬光大,造福天下百姓。”

“好!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一声赞叹,只见许盛山从里间走出来。

“爹,原来您在里面?”许第一连忙把椅子搬过去,让爹爹坐下。

许盛山笑吟吟地看着他说:“第一,这千斤重担落在你肩膀上,我能不替你分担几斤吗?”说着喟然一叹:“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是我顾忌别人指责苛刻恩人儿子,才导致望发今天的贪图享受不思进取,后悔已经迟了。现在我最不放心的,是望发成事不足还会败事有余,你姐姐过于善良没有心机,会成为你的拖累。你就看在骨肉的份上,替爹担待点吧!”

许第一连忙说,过些日子再把本家和近亲请来,当面写下文书,爹爹留下的家产姐弟各半,将来挣下的钱财也照此办理。许盛山微笑颔首,说这样最好,不过还得加上一条:霞天两口子的份额只能放在糖号作为股份按期分红,什么时候也不能抽走,才能替善良的女儿保全将来衣食。仇兵心里明白,这是东家老谋深算之处,自己毕竟是个外人不便插嘴,只是感叹许第一心胸宽阔慷慨大方,值得自己全力扶持。

正在商量择日邀请本家至亲,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霞天惊慌地说:“第一,你姐夫整天没有归家了,刚才灵子说在街上看到他一副丢魂落魄的样子,连帽子也不见了,你给抽空出去找找,千万不要溜到赌场去了!”

“这个不长进的畜生!气死我了!”许盛山气哼哼地,一屁股搡在椅子上,责备霞天不好好关住钱包,男人有钱才会变坏,再不能让他大把大把化钱了。霞天委屈地分辩说:“他向我赌过咒,再也不进赌场的。我还看过钱包,没有拿过钱。”

许第一连忙请爹爹不要生气,姐姐也不要焦急,这就去把姐夫找回来。仇兵很精明,也请东家小姐别急,亲自提着灯笼,和第一出门去寻找姑爷。

到了街上,许第一和仇兵并肩走着,感叹地说:“仇叔,爹爹老了,我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爹爹对姐夫的评价的确是一针见血,能够不败事有余就心满意足了。外面有奸人还在暗中谋夺,这千斤重担落在我肩膀上,我真是每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呀。您是我爹生死之交,以后还请多多指点。”

仇兵感动地说:“你尽管放心,我会像辅助东家一样辅助你。还有作坊那些工人,都明白我们开的工资比别人高出一半,跟着张胜卖力干活,都乐意学功夫。他们还说,东家待他们好,保护作坊就是保护自己的饭碗,凭二十杆鸟铳,不怕小股土匪毛贼骚扰。”

“这样就好。我也是苦出身,知道穷苦人最能知恩图报,等禀报过爹爹,再给工人们每月涨一块工资,还能年终分红,把大家的劲头鼓得足足的,上下齐心,不愁糖号不兴旺。”

仇兵连连点头,说这都是他过去不敢想的事情,只要能把东家跟工人拧成一股绳,自家的篱笆扎得紧,就不怕野狗来钻洞,准保比东家掌管的时候还要兴旺。

许第一却长长一叹说:“我这几天查看了糖号的历年老账,客户也就局限在两三个省份原地踏步。中国这么大,还有很大的前景,可惜没有开辟出来。”

仇兵感叹地说,东家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无奈先人是趁着战乱逃出京城的,一直不敢张扬自己就是当年的皇家秘糖供奉,隐匿了很长时间。后来改朝换代,许多当年的老客户都以为秘方已经不在人世了,哪里还有当年南通广州北达京城、东去上海西连成都的辉煌?几经苦心经营,才慢慢地在湘西传出了名声,陆续联系上云贵沿海一些客户。再说呢,许家糖号毕竟不是当年的皇家供奉,就靠一家的财力支撑,就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限制。“说来说去,还是东家说得好:国运兴则许家兴;国运衰则许家衰。这年头国家无能,他娘的小日本都占领了华北,做事太难啦!”

“再难也得干下去,谁叫我是秘方的继承人呢!”许第一激动起来,“我不敢说以天下为己任,至少也得替许家想,替糖号的几十个工人想,还要替需要秘糖的老百姓想想,才对得起祖宗的心血啊!”

仇兵也受到感染,说自己就是拼上老命,也要帮少爷管好糖号。正说着,不知不觉到了百乐门赌场前面,仇兵说进去看看,许第一却早已透过窗户没有看到向望发的身影,说姐夫身上没有钱,多半不会进赌场,还是到他常去的小玉南货店看看。仇兵觉得有理,便一起走向小玉南货店,隐隐听到传出说话声,便相互示意放轻了脚步,还熄灭了灯笼,蹑手蹑脚走到门窗边。

透过窗户,果然看到富安手拿酒壶正在给向望发筛酒,还低声说:“向姑爷,许家追查幕后黑手的事,有了结果没有?”

“结果就在我心里,只要我不说,谁会知道?”向望发得意地仰起头,眼睛一阵眨巴,“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怕我出卖你,是吗?”

富安紧张地盯着他说:“出卖我?你敢吗?”

“暂时不会。”向望发狡黠地说,瞟了身边的小玉一眼,“就看你们兄妹对我好不好。”

小玉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推说困倦了走进里间。富安佯作不知,问他要多少钱。

“我不、不要钱。”向望发抬起朦胧的醉眼结巴着说,“听霞天说、说过,第一只要一半家产,另一半就、就归我了。我也不知有、有多少,反正好多万,够我两、两辈子花的。只要你让小玉跟、跟我好,别说是保密,就是叫我去偷、偷秘方,也能办得到。”

“好!你真有这能耐,就干了这一碗!”富安狞笑一声端起碗,托着向望发的下巴灌过去。向望发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一阵猛咽,衣襟湿了一大片,脑袋一歪就趴在桌子上。他斜着眼睛又是一阵狞笑:“凭你这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看来,我得给你醒醒酒才行。”说着高高地扬起拳头。

就在这时,小玉惊慌地从里间闪出来拉住他的手,严厉地说:“哥,你不能这样莽撞!他不过是酒后胡言,你就忍受不了要动手,别说卧薪尝胆成大事,只会自投罗网进班房,我真替你难过!”

这么当头棒喝,富安顿时泄了气,讷讷地说:“妹妹,你斥责得好!我们兄妹身负爹爹遗命,绝不能逞一时之气,坏了我们的大事,哥再也不会莽撞了!”

许第一和仇兵相对望望,顿时舒了一口气,溜到拐弯处点燃灯笼,装作从街上走来的模样,远远地大喊:“李老板,小玉小姐,我姐夫来了吗?”

富安听了暗暗庆幸,忙大声回答说:“是许少爷吗?你来得正好,你姐夫喝醉了,我正要把他送回去,就麻烦你啦!”

开了门,一见许第一和仇兵,赶紧叫妹妹泡茶,请少东家和仇管家顺便喝两杯。许第一看了烂醉如泥的姐夫一眼,笑嘻嘻地说:“谢谢李老板。我姐夫算得上海量,都叫李老板灌趴下了,我就更不是对手喽。”

富安慌忙佯笑掩饰说:“少东家真会说笑话,我可没有灌他。”

“还是让我们给他醒酒吧。”仇兵也笑嘻嘻地说一句,和许第一将向望发架起来,走出小店回家而去。

半江冲是一个小山冲,座落在临近蓼水的山坳里,只有十几户人家。仇兵还是第一次到这里,见村口的古树下坐着几个老者在晒太阳,还有几个小孩在嬉戏追逐,便上前施礼:

“请问几位老伯,齐贵荣家怎么走?”

几个老人转过头眯缝着眼睛打量他,试探着问道:“客人从哪里来,是他什么人?”

仇兵连忙给老人分别敬烟,还给他们点上火,说自己从高沙来,是齐贵荣的朋友。一个眉毛胡子全都白了的老头冲他点点头,感叹一声说:“看来,你也是得到他的死讯赶来的。可惜你来迟了,他已经入土啦!”

仇兵大吃一惊,连忙问齐贵荣是什么时候死的,哪一天出的殡。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白胡子老头喟然一叹,伸手指着对面山坡上一塚新坟,说那就是齐贵荣的坟墓,大前天出的殡。“人这辈子呀,在生的时候再怎样争强好胜,到头来还是一堆黄土埋身,什么也带不走,可怜!”

仇兵怦然心动,谎称自己是齐贵荣生前生意上的朋友,还欠下齐贵荣四块大洋没有还,听说他病了,连忙带了钱来偿还,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老人几分感动,也有几分诧异。那个白胡子老头说:“唉,说起来,我还是他的堂叔叔哩。他那人呀,不是我口臭说死人的坏话,他脾气古怪,和本家亲友都不相往来,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还肯借钱给你,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请问老伯,他究竟得的什么病?”仇兵忙向他打听,“他儿女回来奔丧没有?”

“咳,他这一家都是古怪人,说来可就话长喽。”白胡子长长一叹,又接过仇兵递来的卷烟顺手夹在耳朵上,说起齐贵荣的古怪:

半江冲齐家,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听先人说,齐贵荣家这一支早在清朝年间跟许家沾上亲戚,跟着到京城制作过什么秘糖。后来八国联军打到北京,又一起回到老家,置下三十多亩水田,上百亩山林,算得上神仙过的日子了。传到齐贵荣这一代,还在梦想着超人一等,打听到许家在洪江重新制作秘糖,又走到许家攀上了亲戚,和许盛山一起去洪江学艺,两人成了同门师兄弟。三年后回来,听说为了什么制糖的方子跟师兄闹翻脸,赌气回来娶上婆娘,生下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二十年前,突然把婆娘儿女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安了家,除了清明扫墓和秋冬收租,就很难见到他的人影了。本家叔侄的,也问过他在外面干的什么、儿女如今怎样了,他只说干的大事,儿女比他出息,将来能盖过高沙铺许家糖号,别的就什么也不说。要说他的病,其实也不算病,听说是许家糖号的少东家好意请他去赴宴,气得吐了血。唉唉,说起那许家糖号的老板,远近的人都知道是个大善人,当年两个儿子被土匪绑架了,听说就一个女儿,人家好容易收了个养子继承家业,这也没碍着他什么,就算当年两人有什么过节,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是天大的深仇大恨也该丢到脑后,偏偏他生就的鸡肠鸭肚,见不得别人比他强,就这么一病不起送了命,可怜哪!

“你们都没见过他的儿女吗?”仇兵听了十分诧异,“他病了死了,难道他的儿女没有回来奔丧送葬?”

那些老头都异口同声说没看见,只有一个姓娄的货郎叫他表叔,也不知怎么攀的亲,临死前给服侍了几天。他死了,还是族里本家过意不去,张罗着把他埋了。那个白胡子老头咕哝着说:“我们齐家世代忠厚为本,偏偏他家古怪。哼,亏他还说儿女比他出息哩,爹老子死了都没见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狠狠骂他们一顿,生生就是忤逆不孝嘛!”

仇兵是个有心人,听出他话里有因,也不再问了,便说口渴得厉害,烦请到老伯家里喝茶。白胡子很热心,带他走到屋里给他倒茶。仇兵拿出四块大洋,请老伯交给齐贵荣的儿女。这白胡子果然忠厚,说自己年老了记性差唯恐忘记了辜负客人信托,让仇兵亲自交给他儿女。仇兵恳切地说,实在不知齐贵荣儿女的住所,白胡子才迟疑着说:“有一次,贵荣喝醉了,口口声声要到高沙铺去见儿女。我不放心把他搀回来,他一个劲叫小玉。我当时就疑惑,莫非他的儿女就在高沙?可他后来酒醒了,却说没有这回事。反正他脾气古怪,我也懒得再问了。你上高沙铺打听打听,兴许能找到他们。”

仇兵记在心里,却不动声色谢过老人,立即赶回高沙告诉许盛山。

一听齐贵荣这么死了,许盛山很是感伤地说:“我这个师弟呐,说起来也算得个聪明人。他若是安分守己,何愁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偏偏他心比天高生性狭隘,容不得别人比他强,总想着算计别人,到头来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可怜哪可怜!”

仇兵想起齐贵荣所做的一切,想起亲眼看到许第一请他赴宴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恶毒神情,此时还不寒而栗,立刻又不安地说:“东家,齐贵荣二十年前突然全家出走,齐家老少都不认识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谜团。现在他死了,他的儿女竟然没有回去奔丧送葬,这样的事太反常了,让人更加费解啊。”

“是啊!事情反常即为妖,他必定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许盛山的双眉拧成一个疙瘩,苦苦思索着,以齐贵荣这二十年的隐忍,必定把谋夺秘方的重任交给他的儿女。“二十年了,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这人海茫茫的,到哪里去找出他们呢?”

仇兵蓦然想起白胡子含糊的话语,忙说:“东家,齐贵荣曾在酒后要到高沙来见儿女,还一个劲叫小玉,他的堂叔疑心他的儿女就住在高沙铺。恰巧,我们斜对面的南货店是兄妹俩,妹妹正是叫小玉,莫非就是他们?”

许盛山悚然大惊,让仇兵密切注意那兄妹俩的情况。仇兵迟疑着说,早已打听过了,那兄妹俩是长沙来的,因家道中落辍学来到高沙做小生意糊口,瞧那哥哥的模样一点都不像齐贵荣的种,妹妹斯斯文文的很招人喜欢。许盛山语重心长地说:“仇管家,自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是骇怕了的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好,我听东家的。”仇兵连忙答应。“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闯过来了,可不能在阴沟里翻船。”

“这样最好。”许盛山满意地点点头,蓦然想起那晚仇兵和第一正是从从那兄妹俩店里找到女婿的,“先不管那兄妹俩什么来历,你再给第一提个醒,让他心里有数。”

转眼重阳节到了。

北方人很讲究这个节日,往往一家子外出登高,眺望秋高气爽的美景,还要摘下一朵茱萸插在头上。他们以为茱萸芳香温燥,就能够防治天地之间的戾气烟瘴,在寒冷的冬季也不会生病。唐代诗人王维曾写了千古绝唱《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湖南高沙这地方,却没有北方举家登高的习惯,也没有插茱萸的风俗,就像北方并不在端午节划龙船吃粽子喝雄黄酒一样。不过,除了春节过年之外,一年里也就那么几个节日,尽管在辽阔的地域里各地有着不同的风俗,在心里还是有着同样的节日,还是要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庆贺一番。这天清早,许第一就宣布放假一天,让张胜把工人召集起来,扛上鸟铳牵上猎狗,到半江冲的山里打了整整一上午猎,居然打着了一头七八十斤的小野猪,还有几只野鸡。回到糖号,厨子乐呵呵把野猪和野鸡整治了,许盛山也动了兴致,吩咐端出几坛老酒,和大家过了一个快快活活的重阳节。

吃罢中饭,糖号的工人回到作坊里去了。许第一正要到作坊去看看,忽然看到小玉头戴宽边遮阳帽,身穿藕绿色的裙子款款走进来,远远地招呼他:“少东家好雅兴!当年苏东坡在山东密州‘老夫聊发少年狂’,‘左擎鹰,右牵黄’,带着随从‘西北望,射天狼’,给后人留下一段佳话。想不到少东家不让古人,也能亲自带着随从打回来野猪,让人钦佩!”

许第一顿时眼前一亮,把她迎进客厅,笑着说:“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凑热闹罢了,哪里敢妄追前贤。小姐亲自光临,想必是有所见教喽。”

小玉接过茶,笑吟吟地说,前些日子少东家亲口许诺到糖号进货,今天才敢冒昧打扰。许第一明白她此来决不只是为了进货,便带她到作坊去看看。她也毫不推辞,跟他走到糖号作坊。那些工人看见少东家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走进作坊,都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不吭声。张胜却寸步不离相跟着,含蓄地笑着说:“小姐赏光到我们作坊,是来看我们,还是来看我们少东家的?”

“看了你们少东家,当然还要看看你们嘛。”小玉很大方,“许家糖大名远扬,都是你们做出来的,我正想长长见识,才好向顾客宣扬宣扬。”

张胜看看许第一,再看看小玉,爽朗地大笑起来:“小姐,我们都是依样画葫芦的苦力,你看了也是白看,真正的技术都在少东家心里,你还是好好宣扬我们少东家好啦!”这么一说,所有工人都哄笑起来:“对呀!你还是看我们少东家好啦!”

许第一明白张胜他们话里有话,看见小玉脸上浮出羞涩的红晕,担心他们的玩笑开得大了,会让小玉下不了台,便让工人好好歇息,不要误了明天的事情。那些工人都笑嘻嘻地说:“少东家你就放心吧。只要你自己误不了,我们才不会误事哩!”

小玉离开作坊,一路上感慨地说:“听说你又给工人涨了工资,怪不得他们处处维护你。”

许第一也感慨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真心对待工人,他们自然会维护东家,不会像那些生意场上的对手那样,口里抹着蜜却心里揣着刀。小玉听了立住脚,眉梢一扬看着他说:“少东家这话什么意思?该不是绕弯子说我吧?”许第一连忙说:“请小姐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是长沙来的见过大世面,才请你参观作坊,就是想请你提出宝贵建议呀!”

小玉这才回嗔作喜,一起回到客厅坐下,谦虚地说:“建议不敢当,如果少东家不嫌冒昧,总觉得许家糖号大名远扬,产品深受顾客喜爱,可惜至今还靠着手工制作,造成供不应求的局面,难道就不想改变这种局面吗?”

这句话恰好说在许第一的心坎里。很多日子以来,他就觉得作坊的制作工艺太落后,想要改变这种落后的局面,苦于一直找不到门径。他立刻欣喜地说:“小玉小姐一语中的,说破了我们许家糖号的症结。请问,该如何改变这落后的制作方式呢?”

小玉沉吟片刻,说她在长沙的时候,跟如意斋老板是亲戚,看见如意斋做糖都使用的机器。机器轰隆隆响着,糖果就源源不断落下来,工人只管把糖果包好就行了,让她十分着迷。不上学的日子,就到糖厂去包糖赚点零花钱,至今还忘不了。刚才看了少东家的作坊还用的手工制作,自然而然想到如意斋的机器制造。至于怎样用机器,就什么也说不上了。

“小玉小姐到底是大地方来的,见过大世面,一语提醒梦中人。”许第一慨然说:“外国使用机器都有一百多年了,长沙如意斋也用上了机器,可怜我们许家糖号还在使用的手工制作,怪不得产量一直上不去。是该使用机器的时候了!”

小玉谨慎地说:“少东家,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真正办起来还有许多难处。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听了我一句话就贸然办事。”说罢,就匆匆向他告辞。

“我不是一时冲动,早就想要这样干了。”许第一说得斩钉截铁,把她送出大门,请她到时候陪同自己去长沙开开眼界。小玉迟疑片刻,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夜色迷茫,风寒霜冷。高沙铺离蓼水河不过一里地,寒风打着唿哨在小街溜跶,那些市民百姓都早早关了门。那时煤油灯还是稀罕事物,都叫“洋油灯”,许多人家还是老祖宗用的桐油灯,些微细风都够豆大的灯火熄灭,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狭窄的街道上空荡荡的,难得看到人影。

吃了晚饭,看着老爷小姐都先后进了房门,灵子悄悄溜出门,幽灵般在小巷疾走,几乎听不到脚步声。遥远的街头,依稀听到熟悉的货郎鼓在有气无力地传送,这是娄小三和她约定的信号。循着这货郎鼓声,便能找到娄小三。

到了河边的云峰塔,货郎鼓的声音消失了。她知道,娄小三在焦急地等待,闪身走进塔里。娄小三突然看到一条黑影闪进来,顿时吓了一个哆嗦:“灵子是你?也不招呼一声,吓了我一跳。”

灵子嗔一声埋怨他:“你这个催命鬼!黑灯瞎火的把我叫出来,还说吓你一跳,还像个男人吗?快说,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话?”

娄小三一把搂住她,冰凉的鬼手就要往她怀里摸索,被她一掌打开了,又一把拉过来轻轻摩挲,然后轻轻地说:“听说你那表叔齐贵荣死了,我都知道了,你该不是为了这事把我叫出来的吧?”

“哦?你也知道了?”娄小三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你是怎样知道的?”

“你能知道的东西,我就不能知道吗?”灵子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这么一死,你就成了没人拘管的游魂,不就更好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他……拘管我?”娄小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心都不跳了。

他从小就是孤儿沿街乞讨,在桥洞破庙过日子,却也学得了偷鸡摸狗的本事。那一年冬天,他深夜摸进齐贵荣糖铺偷了八块大洋还有一大把零钱,恰巧被齐贵荣抓住了。齐贵荣可不是好惹的,当场就要废了他的手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骇得魂飞魄散磕头流血,齐贵荣总是不肯饶他,便答应这辈子给他做牛做马听凭驱使。齐贵荣当即给写下八百块大洋的空头卖身文书,勒令盖上手印。从此之后,他就成了齐贵荣的忠实走狗,二十年来俯首帖耳不敢违背。这是他最大的心病,给齐贵荣送终的时候,几乎把齐贵荣家里掘地三尺,想要找到那份空头卖身文书,却一直没有踪影。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知道自己的死穴。

“嘻嘻,看把你吓得这个样,我见了都要心痛。”灵子嗤嗤笑着,灵巧地解下了他的裤腰带,仰面躺在铺好的稻草上,“你放心,现在只有听我的,你才有好日子过。”

“好!哪怕你叫我死,我就去死!”娄小三只觉得心在狂跳,饿狼一般扑上去……

好半天工夫,两人才浑身酥软才从稻草堆里趴起身。娄小三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死心塌地跟自己过日子。恍恍惚惚,又感觉到齐贵荣在世的时候,并不像一个很有心机的人,似乎还在听从一个自己还不知道的人指挥,他这么一死,自己真就成了孤魂野鬼不知该要怎么办。如今,这个成了自己婆娘的女人居然知道自己当年的隐秘,实在是个不寻常的女人,看来今后只能听她的了,便乖觉地讨好她说:“宝贝,齐贵荣死了,许家的秘方还没有结果,你叫我怎么干?你说吧,你要我往东就不会往西,你要我捉鸭就不会捉鸡!”

灵子此时也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当年,她满怀信心走进许家,满以为凭着自己的姿色当上许盛山的二太太。后来才知道,许盛山是对老婆言听计从的男人,便千方百计讨好太太,可惜太太根本不容许别的女人染指男人。一场飞来的横祸,许家的儿子失踪太太也伤心死了,老天总算给了她绝好的机遇,她便使出浑身娇媚劝诱老爷。想不到,许盛山竟然把她拒之门外。眼看自己这朵曾经娇媚的鲜花经受不住岁月的磨蚀在日渐枯萎,她恨透了许盛山,恨他心里只有秘方和糖号,毁了自己一辈子。至于那个委派她到许家来的人,她不敢有丝毫怨恨,还得忠实执行暗中送来的命令,绞尽脑汁摧毁许家谋夺秘方。满以为许盛山断子绝孙,秘方早晚就是囊中之物,谁知造化弄人,那老狐狸居然瞒天过海养大了儿子继承了家业。那个指派她的人气急败坏,她才铤而走险趁着许第一风寒了冒险投毒。谁知天不灭曹,只不过毒死了一头母猪。从那以后,她心灰意冷,才自暴自弃委身娄小三这样的钻地鼠。然而,她并没有彻底死心,还在暗中寻找机会,要报复许盛山,不惜毁掉许家的所有人才解恨。

“你如今成了孤魂野鬼,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听我的!”灵子恨恨地咬紧牙关,说许第一分明提高了警惕,今天小玉那个狐狸精来了,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眼,怂恿许第一买机器制糖。真要那样的话,许家的事业就如日中天,再也难得毁坏他们了。“我们一定要设法,让他们办不成,才能伺机谋夺秘方!”

娄小三使劲抠着脑门,吭吭唧唧地说:“我这脑袋里也就这么点脑髓,只能听别人使唤,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你让我怎么办呀?”

“你不是还有一班狐朋狗友吗?”灵子用力推他一把,“癞皮狗也好,富安也好,他们都是暗中盯着许家秘方的饿狼,你只消把消息透出去,让他们去抢去杀,我们只管看热闹捡现成。”

“还是你这脑袋灵光,怪不得叫你灵子!”娄小三拍拍自己的脑门嬉笑起来,搂住她亲了一个嘴,“好嘞,我就听你的。”

许第一是个山乡长大的年轻人,从小见到的是犁耙锄头扁担和柴刀之类的工具,到了许家糖号,也不过见了熬糖的大铁锅和大大小小的制糖模具,从来没有看见过机器。小玉的话,无意间打开了他的眼界。他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踏实人,特意到武冈县城参观蒸汽机带动的碾米机器。他知道,碾米用的都是砻子去壳再用碓臼舂,一个壮男人一天只能把一担稻谷舂成米,倒要看看机器碾米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果然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机器轰隆隆一响,一个时辰就能把四担稻谷碾成上好的白米。

“我的老天爷,这不胜过二十个大男人了吗!”他兴冲冲回去,立刻跟爹商量买机器。

“唔,我也听说机器好。可我们作坊一直使用的手工,工人们技术也都熟练。”许盛山沉吟半晌,惊异地看着儿子,“你是怎么想到机器的呢?”

许第一深知爹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委婉地说:“爹,您知道长沙如意斋吧?”

“当然知道。那是我们湖南糖业的龙头老大,怎能不知道?”说到这湖南糖业的老大,许盛山眼里发出异样的光亮来,“莫非,你也想成为湖南糖业的老大?”

许第一尽量控制激动的情绪,语气凝重地说:“爹,我记得您跟我说过,我们许家的秘糖曾经得过皇帝的御赐,号称‘天下第一糖’,西洋各国和东瀛日本都倾慕不已。可是到了如今,中国这么大,我们还只有这么个二十多工人的小作坊,客户也不过沿海和云贵狭小的范围,别人都快忘了‘天下第一糖’啦。我还记得,长沙如意斋周老板当年只不过是手下的一个小伙计,现在竟然成了湖南糖业的龙头老大,心里不安呀!我打听过了,他们就靠的采用机器制糖。我们想要恢复当年的辉煌,非得采用机器不可,请爹爹三思!”

“第一,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想到恢复先祖当年的辉煌,许盛山也感奋不已。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倒背着手在大厅来回踱步,“难呐孩子!自古没有不亡之国,也没有不败之家。我们许家尽管有过‘天下第一糖’的美誉,可也看到了两代王朝的兴衰,自己也遭到接连的惨祸,能支撑到现在,也算得不容易了。爹知道你心性高,总想要干出一番大事来,可毕竟现在是乱世,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他心里翻江倒海,蓦地想起许多往事:从北京逃回来,祥公就立下规矩:从今后没有了国家作后台支撑,独门独户的财力单薄经不起折腾,但凡重大事情,管家说了不算,东家说了也不能全算,得要东家和管家一起细细盘算,前前后后琢磨透了,才能拿定主意办。民国初年的时候,长沙如意斋的周老板来到了高沙,拜会他这当年的秘糖掌门人。那周老板祖上和曾国藩是远房亲戚,太平天国起义惊动全国,便离开了皇家供奉投靠曾国藩参加湘军,打败太平天国后解甲归田成了财主。他家资百万财力雄厚,在宝庆、长沙和汉口、南昌好几个大城市有自己的大药铺,还惦记着祖上传言秘糖的神奇效果,愿意投巨资入股,使用他数省药铺的营销网络经营秘糖。许家整整商量了半个月,管家许盛榜觉得这是难得的机遇,正好利用周家的财力和营销网络扩大规模;许盛山却担心一旦让周家加盟入股,势必占了大份额受制于人,倘若让他们窥破了自己的秘方,便会落得竹篮打水的下场,不如独门独户勉力支撑,还能给儿孙留下衣食。于是拒绝了周家的合作,这么苦心经营下来,眼睁睁看着当年手下的小伙计成了湖南糖业的龙头老大。

“爹,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再不能错过第二次了。”许第一知道爹心里在想什么,恳切地说,“就算不跟他合作,看看他们怎样使用机器制糖,也是非常必要的呀!”

许盛山终于动了心,沉吟着说:“这是件大事,得和仇管家好好商量。”

仇兵多年来担任糖号作坊的班头,深知春夏时节是客户进货的高峰期,苦于生产能力低下供不应求,有时客户要在高沙铺住上半个月才能等到货物,受过客户许多抱怨,甚至还声称再也不来高沙进货了。听说采用机器制糖,当然从心里赞成。但他是个谨慎的人,深恐一着不慎便招致满盘皆输,再三迟疑着说:“秘方是许家糖号的立身之本,机器能让糖号如虎添翼,两项都不能放松。我主张,先看看他们怎样用机器制糖,别的回来再商量。”

“好!就这么办!”许盛山明白,如意斋正是仗着机器制糖成了湖南糖业的老大,自己的确不能错过了。“你到长沙看看,务必了解机器的操作,最好能学上两手回来。”

能得到爹爹和管家的支持,许第一非常高兴,请两位老人暂时不要说出去,一切等他回来再说。许盛山满意地笑了:“你爹和管家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你就放心好啦!”

小玉拜访许家糖号回去,富安迫不及待地问她看到了什么。

小玉还沉浸在作坊的情景中,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眼圈红红地说:“哥,我总算开了眼界,替爹感到可怜。眼看快六百年过去了,他们还在用老祖宗的原始手工制作方法,一天也不过能制作出三四百斤糖罢了,值得这么舍出性命争夺吗?”

“那是‘天下第一糖’,谁掌握了,谁就能成为富豪,值!”富安眼里闪出凛冽的寒光。

他至今还记得爹爹齐贵荣的话:当初那位宫女离开永历皇帝隐匿民间,自己的先祖可怜许家先祖还是光棍一条,作主让他们成了亲,秘方就这么被许家霸占了。那时两家是亲戚,一起喝过血酒,发誓同富贵不相忘,也就没有和他计较。康熙年间,两家一起成了宫廷供奉,那也就罢了。后来八国联军打来了,又一起逃回家乡,他们说在逃命的时候把秘方给丢掉了,我们齐家还信以为真。没想到,他们却叫罗家表叔偷偷走到洪江制作秘糖发财,把我们齐家给骗了。从那时起,爹爹就恨透了许家。为了夺取秘方,还不得不跟许盛山再攀亲戚,一起到洪江罗家拜师学艺。那时罗家两个儿子先后死去,只留下一个女儿,眼看爹爹就要成为继承人,想不到许盛山骗取了罗家的信任,把爹齐贵荣给甩了。想起爹二十年来颠沛流离,到头来还是落得吐血含恨而死,自己兄妹俩忍辱负重没有回家奔丧尽孝,富安的心里比刀绞还要难受。他咬牙切齿地说:“爹爹死了还有我,一定要把爹爹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看到哥哥扭曲的脸变得狰狞可怖,小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幽幽地说:“哥,如今日本鬼子占领了华北,有人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只平静的课桌’了,我们还在为了先人鸡毛蒜皮的恩怨你死我活的,太不值得了。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许第一比我们强,他们靠着秘方发了財,却没忘了给工人们增加工资,工人都心甘情愿给他卖力,不妨向他学着点。”

“小玉,你这是怎么了?到许家去了一转,倒帮着许第一说起话来了?”富安恼怒地看着她,“我只管替爹夺回秘方,可不管中国亡不亡国!”

小玉知道哥哥从小倔强固执,也不愿和他争执,便淡淡一笑说:“哥,不是你要我设法接近许第一的吗?”一句话说得他哑口无言,然后才郑重地说:“我们和许第一并没有深仇大恨。你说他聪明也好,说他狡猾也罢,反正能舍得给工人涨工资,就是他的长处。再说呢,我发现他精明能干,深得工人的拥护,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智取法?”富安立刻回嗔作喜。

小玉沉思说:近百年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许家的秘方,甚至还有人化妆成蒙面大盗抢夺了秘方,仍然没能制作出秘糖来,可见许家防范的心思何等缜密。尽管后来还不惜谋害罗家的儿子,绑架了许家两个儿子,却一直不敢把他们斩尽杀绝,根子还在于掌握不了秘方和制作的特殊工艺。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许第一已经意识到了落后的生产方式阻碍了许家糖号的发展,决心采用机器制造。临走的时候,许第一曾邀请和他一起到长沙去参观如意斋的机器制造,这是他的精明之处,正好给我们提供了接近他的绝好机会。

“好啊!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走上门来,可不能放过机会!”富安兴奋地不住搓手,“不过嘛,你可得好好把持自己,千万不能受了他的迷惑……”

“哥!你又胡说起来了!”小玉娇嗔地撅起嘴,“我这是为了……”

“好啦好啦!哥不胡说,知道你是为了迷惑他,才能套出他的秘方来。”富安笑嘻嘻地看着妹妹,心里升出诡秘的念头来,“哥也看中他是一条能办大事的好汉子,能够找到这样的妹夫,一进门就是许家糖号的少奶奶,高兴都还来不及哩!”

“哥!”小玉重重地跺跺脚,脸上升出红晕来,“你还讲不胡说,反倒胡说得更厉害了。你再要这样胡说,我就不去了!”

看着妹妹渐渐低了头,富安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想想爹爹颠沛流离二十年到头来一场空,那癞皮狗和钻地鼠一个个都是阴险狡诈的老江湖,自己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没准还会栽在那些家伙手里。如果妹妹能够成为许家的少奶奶,就会得来全不费工夫,岂不是天赐良机?尽管也想过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千古大笑话,毕竟妹妹眼看到了找婆家的年龄,分明对许第一有了好感,自己何不顺水推舟从中取利呢?

盘算已定,他喟叹着说:“小玉,哥不是胡说,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做,才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爹。”

小玉明白哥哥的心思,自己心里翻腾得厉害,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她终于镇定下来,说:“哥,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谁知四天过去,许第一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富安不安起来,催促妹妹再到许家去探听消息。小玉忸怩着说,许家派人把糖送来了还没卖完,无缘无故到别人家里去,会引起猜测怀疑的。富安忽然担心起来,也许他一个人悄悄去了长沙,那就有点不妙了。正在说着,只见许第一大踏步进来,兄妹俩连忙起身相迎,小玉脸上漾出笑容来给他倒茶。

“李老板,”许第一大大方方招呼富安,“我想到长沙考察半个月,无奈人生地不熟,想请小玉小姐陪同前往指点,一切费用由我负责,还补助大洋十五块,不知你能否允许?”

富安满面笑容一口答应下来说,兄妹俩在长沙长大,别的什么帮不上,给带带路介绍熟人还是能办得到的。只是小玉不懂事,还请少东家多多见谅才好。彼此客气一番,说好明天早晨到码头坐船。

那天晚上被仇兵和许第一两个架回去,向望发的酒还没有醒过来。尽管两人再三掩饰辩解,许盛山还是很生气,沉痛地斥责他说:“望发哪望发,你太让我失望了!当年,你爹为了保护我不惜舍身,我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这么多年了,你到账房不会记账,到了作坊不会熬糖,倒学会了赌博还学会了酗酒,就不能帮着干点正经事吗?”

“爹,我再也不敢了!”向望发打个哆嗦,顿时醒了酒。说是李老板再三挽留,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保证以后钉在作坊里帮忙,只在家里喝酒。

开头几天,他倒还能天天在作坊里帮着烧火熬糖。可他根本不懂得火候,不是火烧大了把糖汁沸腾出了锅,就是火小了半天熬不干,闹得工人情愿自己多出一把力,让他干脆在一边呆着别碍事。他恼羞成怒大声嚷嚷:“第一让我管作坊,你们也敢叫我靠边站?”

张胜哭笑不得,只得好言劝导说:“人有三六九等,你是作坊班头,生就是指手画脚的命,只要作坊的糖熬得好,就是你领班的功劳,何必自讨苦吃呢?”

这么一说,他立刻歪着脑袋得了理:“这可是你说的,全是我的功劳。倘若没干好,小心我罚你们工钱!”张胜和工人们都笑了,情愿没干好就罚工钱,只求他不给添乱。有了这句话,他就放心出去闲逛了。

傍晚,他正在街上东张西望找乐子,忽然肩膀被人重重一拍。回头一看,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娄小三,立刻高声嚷起来:“好哇!你这钻地鼠让我找得好苦,总算钻出来了!”

“嘻嘻,我裤裆里只有鸡巴一条,又不是水灵灵的姑娘,有什么好找的?”娄小三冲他挤挤眼,朝小玉南货店那边努努嘴,“你呀,前怕狼后怕虎的,如今没你的份喽!”

向望发大吃一惊,一把拉住他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她落到谁手里去了?”

娄小三半理不睬地耸耸肩,懒洋洋走进一家小酒店,自作主张点了两盘菜要了一壶酒,坐下来一口干了大半碗,才慢悠悠地说:“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不要问的好。”

“你不就是要钱吗?我给!”向望发咬咬牙,掏出两块大洋拍在桌子上,“我就不信,他哥哥亲口答应了我的,还能答应别人?”

娄小三看也不看他,又一口干了,大咧咧地说:“你说的那话我也知道。可人家那是有条件的,你得替他弄到许家的秘方,你能办得到吗?”

向望发一听涨红脸,嘟嘟囔囔地说:那制糖的秘方是岳父的命根子,我就不信别人还能弄到手。娄小三这才笑嘻嘻地说:“那可不是别人,是你的小舅子许第一。你说,他如今是许家糖号的掌门人,那秘方不正在他手里吗?人家眼里还能有你吗?”

向望发摇头不信,说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知道。娄小三讥讽地说:你岳父和小舅子不过把你当摆设,才不会让你知道哩。这些天,许第一时常和小玉粘在一起,你要是不信,回去问问你婆娘好了,他们才是亲骨肉。说罢,抓起两块大洋扬长而去。

向望发看着他的背影,垂头丧气地离开小酒店,径直奔回家。许霞天见了很是奇怪,取笑他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回来得这样早。

向望发省悟过来,自己在这个家里没有地位,岳父和许第一办事很少跟自己商量,只有老婆最亲,便一把搂住霞天佯笑着说:“我想你呀。我前些日子对爹爹保证过,不到外面赌钱,不到外面喝酒,就一心陪着你好吗?”

霞天明知他是在哄自己开心,毕竟他这些日子在外面闲逛的时间少了,还是听了高兴。不等他开口,就喜滋滋地说:“刚才第一来过,他明天要到长沙去办事,得二十来天才能回来,爹爹身子骨不好,让我多关照。你呢,也该多操操心管好作坊才是。”

向望发连忙问,第一跟谁到长沙干什么去了。霞天不经意地说,也不知道他跟谁去的,反正第一那么能干,用不着操心。向望发故意叹气说:“我听人说,他是跟斜对面南货店那个叫小玉的姑娘去的。那姑娘精得很,小心别受了别人哄骗。”

谁知霞天却嗤嗤笑起来说:“那小玉我见过,人很聪明的,难得的是还在长沙读过书。第一要是能娶上她,我们糖号就多了一个好帮手,再好不过啦!”

这么一说,向望发傻眼了,急急地说:“你真是这样想的?你爹也这样说吗?”

霞天喜悦地说:我们夫妻俩都帮不上多大的忙,我一直就琢磨着,该给第一找一个好姑娘做帮手,我们许家糖号才能兴旺。也就心里这样想,还没来得及跟爹说呢。

向望发心里酸溜溜的,含糊着说:小玉是不错,就担心她太精了,她那哥哥更不是省油的灯,只怕第一对付不了。万一将来糖号的大权落到小玉手里,我们夫妻俩说到底也是外人,那时候可就惨啦!

霞天本来就是个没有主意的女人,一听男人这么说,不禁生出忧虑来,长叹一声说:“唉呀,真叫我为难死了!我们自己不能干帮不上,指望第一找一个能干的婆娘当帮手;可弟媳太能干了,我们就更加抬不起头来。你说,我们到底该怎样才好呢?”

向望发立刻有了主意,把嘴巴附在她耳朵边说:“先不能跟爹说,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一个大活人不会叫尿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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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雨欲来谁堪糖号继承人 第2章 祸起芥蒂半江途中遭暗算 第3章 雷霆乍震帮工竟是亲生子 第4章 不堪回首千古秘方惹奇祸 第5章 旧恨难消新任掌门存远虑 第6章 彼消此长另辟蹊径藏玄机 第7章 改弦更张惊破迷梦露峥嵘 第8章 同气相求共谋合作图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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