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奸贼毙命 戴春风登门兼软硬

钟连城

余婉君正说在兴头上,猛听到王亚樵一声厉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困惑地说:“九哥,我说错了什么?”

王亚樵转过脸去,一字一顿地说:“你最后的话说错了,因为你是朋友妻!”

“朋友妻?”余婉君眼底的光芒霎时熄灭,不禁潸然泪下,“噢,我明白了!都怪我,总记得自己是接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余立奎的孀居未亡人,一个不祥之身。九哥呢,却是威镇江湖的铁血豪侠,信奉‘朋友妻,不可欺’的江湖道义,当然要维护江湖道义,也当然要疏远我这不祥之身。看来,我这辈子不能重新得到男人的疼爱,注定了只能在家守节,或者只能削发为尼了,九哥你说是吗?”

王亚樵是个豪情万丈的男子汉,骨子里却是个情种,当年跟随孙中山先生讨袁护法,结识了一个武昌起义光复军的奇女子丛蕴钰,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那丛蕴钰柔顺多情,对王亚樵十分敬仰,自愿将名字改作王亚瑛,在家里抚育儿女,让王亚樵一心率领手下出生入死实现总理遗愿,并不过问他长年累月在外面做什么。由于这缘故,除了少数亲信,很多人都误认王亚瑛是他妹妹,认定王亚樵是个独身苦行侠,也无怪余婉君对他一往情深。他听到余婉君说得字字痛切如诉如泣,心里不由得阵阵战栗,却不能说出自己的情况,只得说:“婉君,你太多愁善感了!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劝你,可我不能伤害你。”

“伤害?你以为,你还没伤害我吗?”余婉君冷冷一笑,“当然,我也知道你一心想作顶天立地的英雄,难道英雄就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儿女之情?就算项羽那样气吞山河的英雄,不也跟虞姬留下惊世浪漫?‘世无红拂英雄泪,枉把脂粉污翠楼。’是我命不好!”

王亚樵感慨地说:“婉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东坡先生早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我只能这样,不要多说了。”

“我也知道,唐代诗人张籍曾经写过一首《节妇词》,里面有两句至今记忆犹新:‘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想来就是专门给我写的,你我注定有缘无分。能够长久跟九哥在一起,我也心满意足了!”余婉君凄然一笑,大声吩咐女佣开门送客。

王亚樵回到会所,看到孙凤鸣还跟陈成在练功房练习瞄准。孙凤鸣初中辍学投军,曾当过排长,因指责政府背弃三民主义受到搜捕,郑抱真保护了他带回会馆。此时他身穿宽松的衣服,举枪瞄准前面的一溜灯泡,可是两手总是轻微抖动,陈成在一旁提示说:“屏住呼吸,透过准星缺口瞄准目标!”可他越说,孙凤鸣的手抖得更厉害。

正在这时,郑抱真过来参加练习,陈成歪过头生气地说:“抱真,说好你跟在九哥身边寸步不离,怎么抛下九哥?”

郑抱真眯缝着眼睛瞄准,也不看他自顾说:“九哥到婉君嫂那里去了,不让我跟他。”

这句无心的话,使得陈成心如乱麻,也不管孙凤鸣,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咚”地一拳砸在地上。孙凤鸣察觉他神情有异,怔怔地说:“陈哥,你别生气,再教我练吧!”

“我教你!让你看看怎么瞄准的!”陈成大声喝斥,眼睛根本不看,甩手射出一串子弹。“叭叭”的枪声间,眼前一溜灯泡应声而灭,突然厉声高叫:“伪君子!全是伪君子!”

“陈哥这是怎么了?”孙凤鸣惊诧莫名,紧张地看着郑抱真。郑抱真也莫明其妙,冲他说:“我刚来,谁知你为什么惹他生气?”

两人正在互相埋怨,王亚樵匆匆进来,也不问他们,径直走向大厅。此时皓月当空,他一眼看到陈成在庭院里焦躁地来回走动,便走过去问他怎么不耐心指导孙凤鸣。看见陈成绷紧脸不吭声,便笑着说:“‘教不严,师之惰’,可怨不得学生。你过来,我正好有事找你。”

陈成见他说有事,以为向自己下达锄杀任务,便忘了刚才的恼怒,相跟着走进书房,静静地等待指令。王亚樵长叹一声说:“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乐平先生和立奎的大仇未报,我寝食难安。克之打探陈调元、赵铁桥的行踪去了,一有消息,就即刻锄杀!会馆的门徒里,就数你功夫最好,锄杀任务就交给你,可别失手喽。”

若在以往,陈成准会高兴得蹦起来,可今天却目光呆滞恍若未闻,王亚樵十分诧异,有心调侃说:“陈成,这是怎么了?莫非想着心上人,心里没有九哥啦?”

“陈成不敢!”陈成知道这是犯忌的,却赌气说:“就算陈成有意,别人心里没有陈成,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只能死了心。”

王亚樵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刚才我去了婉君家,她的话对我触动很大。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我实在不能忍心。九哥知道你对她痴情,想设法成全你们。”

陈成疑心王亚樵故意调侃自己,立刻又想到九哥向来直截了当,这不是九哥的作风,满腹狐疑看着他。王亚樵继续说:“我一路上琢磨着,婉君原来也知道你对她痴情,却并无反感,反倒是我为了江湖道义自罚。如今情况变了,你对她主动一点,君子成人之美,我们再从中添上一把火撮合,准保能成全一段美事。”

“九——哥!”陈成顿时心头滚烫,这才知道自己先前以小人之心误会了九哥,满面羞愧地一把抓住九哥的手,“小弟多谢九哥!只是……只是……不知人家婉君……”

“你就放心好啦!”王亚樵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脸上漾出笑意,“婉君破碎的心灵正需要抚慰,男人坚强有力的胸膛,永远是脆弱女人的避风港,你就照九哥说的去办!”

陈成兴奋得两眼烁亮不住搓手,猛然记起刚才九哥的吩咐,慌乱地说:“九哥,克之哪天回来?弟兄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恨不得立刻将陈调元赵铁桥碎尸万段!”

“不急!不急!”王亚樵会心地一笑,顺手在陈成胸膛捣了一拳,“你还是照九哥的吩咐,买上一束玫瑰,明天清早给婉君送去!”

陈成抠抠脑门,眼里闪出热切的光芒,躬身朝王亚樵作揖,然后笑吟吟走开。

次日早晨,余婉君的女佣听到门环响,打开一看,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抱着一束鲜艳的玫瑰,便疑惑地说:“敢问先生找谁?这花……”

“特意送给婉君小姐的。”陈成笑吟吟将玫瑰递过去,请她转交小姐。女佣迟疑着后退一步,见陈成送上一只银戒指,顿时眉开眼笑揣进怀里,一把接过来,请教如何称呼。陈成仰头说:“请转告婉君小姐,是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男人,婉君自然知道。”

半个月过去,华克之回来了。王亚樵很是高兴,吩咐在会馆后院小厅摆下一桌酒席,给华克之洗尘。门徒明白,准是会馆有重大事情才会如此排场,不等吩咐便悄声退出。

酒席上摆满精致的菜肴,还有两坛陈年绍兴“女儿红”。王亚樵习惯地走到上席,招手让华克之坐在身边,挥手让陈成、郑抱真和孙凤鸣随便坐下。华克之是世家子弟注重礼节,主动端过“女儿红”轻轻揭开封皮,顿时满屋弥漫着诱人的芳香,让陈成暗暗咽口水。他笑吟吟地说:“小弟仰慕九哥是上海闻名酒仙,却一直没机会见识。今天,我就大胆提议,以对联故事作下酒佐料,大家意下如何?”

孙凤鸣满腹文采,赶紧大声赞成,郑抱真和陈成也觉得有趣笑着点头。

华克之一边倒酒,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先说酒令:每人说一个对联故事,必需跟科举考试有关。若大家说好,就喝下身前的酒;如果不好,就要罚三杯。既然酒令是我定的,就该我先说。话说宋高宗绍兴年间,一个叫陈修的——就是陈哥本家——中了榜眼。琼林宴上,宋高宗笑问他多大年纪,陈修不敢隐瞒,只得老老实实说‘老臣七十还有二。’高宗又问他几个儿孙,陈修也只得回奏‘老臣未娶。’那高宗心血来潮,便将昭阳宫宫女施氏给他赐婚。洞房花烛之夜,那陈修喜滋滋问新人年纪多少,那施氏便吟出下联:‘老臣七十还有二,贱妾颠倒二十七。’大家以为,克之这个故事够不够好?”

坐间响起一片叫好声,孙凤鸣笑得揉肚子,高声说:“岂止是好,简直绝了!”

陈成明白这是打趣自己,乐滋滋一口干了,也搜肠刮肚想了一个,看了王亚樵一眼说:“我肚子里没有墨水,就捡九哥先前讲过的故事凑数。记得好像是清朝时候,一个叫周渔的,好像是考上翰林,特意请来当年教书的高先生参加庆贺。高先生有意抬举学生,出了一个上联:‘眼珠子,鼻孔子,珠子(朱子)还在孔子上’。那周渔洋洋得意,给对上了下联:‘眉先生,须后生,后生更比先生长’。这故事如何?”

孙凤鸣没想到陈成如此应变机灵,忙喝下身前酒,仰头说:“陈哥这‘后生更比先生强’让我大受启发,也想起了一个故事。也是清朝年间,李鸿章的一个本家前去应考,抠着脑袋想了半天,文章硬是写不出来,便在试卷上写了一首诗:‘苦读寒窗十几年,今日对卷泪涟涟。考官再不将我取,回家一命丧黄泉。’考官阅卷觉得好笑,就在诗句后面各自添上两个字,读起来就成了另一番意思:苦读寒窗十几年——未必,近日对卷泪涟涟——不必。考官再不将我取——势必,回家一命丧黄泉——何必!”

哄笑声中,众人一起喝下,看着郑抱真。郑抱真求助地看着王亚樵,王亚樵笑着摇头,他只得硬着头皮说:“看来大家要赶鸭子上架,抱真不得不献丑了。记得曹操和华佗都是我们安徽人,一次曹操病了,听说华佗是个神医,就给他写了一首诗去考考他,如果不行就杀了华佗。那首诗写的是:‘胸中荷花,西湖秋月。晴空夜明,初入其境。长生不老,永远康宁。’华佗一看,就给寄了药去。曹操一看,寄来的是穿心莲、杭菊、满天星、生地、万年青,还有千年健。曹操大吃一惊,说华佗想要投毒,就派人将华佗抓起来……”

还没说完,华克之便倒上三杯端过来说:“不行不行!这跟科举无关,罚酒三杯!”

王亚樵看到郑抱真撅嘴,笑着说:“克之,抱真酒量小,就罚一杯,我给代罚两杯如何?”

“九哥好偏心!”华克之顽皮地歪歪脑袋,“不过小弟以为,酒令等于军令,光代罚两杯不够,还得代抱真兄弟讲个故事,弟兄们说是不是?”

王亚樵平时严厉说一不二,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放下架子甚至还会耍赖,陈成他们自然乐得起哄,异口同声要九哥一并代罚。

王亚樵也乐得放松紧绷的神经,抓过两杯一饮而尽,然后砸咂嘴微笑:“反正难得浮生半日闲,我甘愿代罚。说的是戏子、小贩和叫化子三人同船过渡。船到河心水流湍急,需要一人帮助划桨,偏偏三人偷懒相互推托。那艄公就说:‘我有一个公平办法,如果谁能根据自己职业,一口气从一讲到十,就证明他是本行高手不要划桨;谁不能一口气讲出来,就得划桨。’那三人一起赞同,戏子抢先说:‘我上得台来,《一捧雪》、《二度梅》、《三气周瑜》、《四郎探母》、《武(五)家坡》、《六出祁山》、《七擒孟获》、《八虎闯幽州》样样来得,只有《九龙山》一出,没有十分功力就唱不来。’那小贩也不甘自弱,信口便说:‘我每日出门,一根扁担两只箩筐,走三家访四村,过五礅桥到六塘铺,碰到七个女人拿着八个铜钱,偏偏要买九色丝线,这样刁钻的生意,但愿十年不要再逢!’叫化子拖长声音哀叹说:‘我自从出了娘胎,就独自一人长得两只手,三没亲戚四无朋友,叫我五心不定六神无主,七天才讨到八个馒头,眼看九冬十月,这饥寒交迫的日子如何能熬?’那艄公目瞪口呆,只得自己划桨。”

华克之听了“扑哧”一笑:“九哥,你这故事够得上精彩,可惜跑题了。”

王亚樵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这不是跑题,而是我的正题。会馆数万兄弟,都是同舟共济的患难兄弟,可不能像船上那几个人,靠着一张寡嘴逃避责任,将划桨的事情全部推给艄公一个。陈调元和赵铁桥两人杀害了我们的兄弟,现在克之回来,已经将他们的情况弄清楚,锄杀他们的时候到了!克之,接下来你就详细说说方案。”

华克之点点头,警觉地出去看看,转身回到屋里,掏出一张图纸摊在桌子上,众人的脑袋一起伸过来,听他低声介绍情况,个个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王亚樵问他们还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果断地挥手说:“任务明确了,就照刚才说的办。如果中途发生变化,我会及时通知。”

众人起身离席分头散去,王亚樵却叫住华克之:“克之,你慢走一步。”

华克之留下来,听了王亚樵的低语,沉思说:“九哥想的周到,他俩确实般配。不过,婉君会同意吗?九哥如果亲自跟她说,也许会更好。”

“别的事情,我出面也许更好。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尴尬的处境。”王亚樵微微一叹,“陈成已经开展行动了,就看你这智多星的能耐啦!”

过了几天,华克之邀请余婉君到一家茶楼品赏新上市的西湖龙井。长久没有出入茶楼了,况且是跟华克之这样有风度品位的人一起,余婉君很开心。举目一望,茶楼里面都是陌生面孔,谁也不理会谁,只有茶博士满头大汗在来回忙碌,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茶道中有句名言,说的是“头遍苦水二遍茶”,二遍茶才是茶汁的精髓。喝到第二遍茶,华克之才斟酌词句:“婉君姐,当年李清照曾感慨:‘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些日子,你可清瘦多了,还得振作才好。”

“自古红颜多薄命,还能怎么振作呢?”余婉君喟然一叹,“李清照绝代才华,早年曾经‘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可后来落得‘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想想她晚景凄凉,真叫我不寒而栗!”

华克之轻轻嘬了一口茶,淡淡一笑说:“照我看,她落得晚景凄凉,全都怨她自己。如果她开通一点,及早摆脱赵明诚的阴影,何愁找不到神仙伴侣,得到幸福晚年?”

余婉君看他一眼,顺势打趣他说:“不愧是金陵大学高材生,满脑子新观念。可惜李清照早成了古人,没机会听从你的高见,失去了晚年幸福。”

华克之巧妙地接过话题:“李清照满脑子被‘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占据失去机会,可婉君姐你有机会呀!婉君姐,还是李商隐写得洒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诚灰泪始干。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听说,陈成哥对你一往情深,每天像青鸟一样对你殷勤看望,你怎么就不想想他,换一种蓬莱生活呢?”

“好你个克之,你给姐老实说,是九哥让你来当说客的吧?”余婉君脸色一变盯着他。

她这么敏锐,还这么单刀直入,大大出乎华克之的意料,不由得几分狼狈。他很快镇定下来,干脆说:“是的!九哥太重名节,容不得内部和外界对他哪怕是半点猜疑,所以你和他是不可能的。九哥想到陈成很合适,我也赞成九哥的意思。当然,感情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勉强,我们只能听从你的决定。”

余婉君心头一阵战栗,也很快镇定下来,拢拢额前散乱的秀发,喟然说:“好兄弟,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要再说了。坦白说,我对九哥情深意重,可我也明白,九哥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只能属于铁血锄奸,属于会馆成千上万的弟兄,不能属于我婉君。既然注定了只是同路人,只要能朝夕跟随九哥,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回去复命吧!”

华克之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婉君姐深明大义,我代九哥和会馆兄弟感谢你!可是,陈成哥那边,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你叫我为难哪!”余婉君也深深吁口气,“好兄弟,你先告诉姐,你们会馆那个暗恋我,还连累九哥三刀六洞自罚的男人是谁?”

“正是陈成哥。”华克之干脆捅破那层纸,紧紧盯着余婉君。

余婉君身子轻轻颤抖,脸上霎时变得煞白,喃喃地说:“真是……前世冤家!”

华克之见她情绪激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不多时,她逐渐平静了起身告辞。一路上,她觉得心力交瘁,回到家里就躺在沙发上,王亚樵和陈成的身影在头脑里交相叠印,眼里不断涌出泪水。女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问,直到傍晚了也不敢惊动她。听到门环响起,急忙出去一看,才不得不报告说:“太……小姐,那位送花的先生又来了,说要见你。”

余婉君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慌忙走到梳妆台前洗脸梳妆,才说:“就让他进来。”

陈成第一次走进婉君房里,看着余婉君的背影,头上不住冒汗,手脚不知怎么放才好,差点把女佣递过来的茶杯打翻。余婉君从镜子里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想起他对自己如此痴情,顿时百感交织。为了缓和他的紧张,故意说:“听说你追随九哥锄杀徐国梁,被子弹打穿大腿还能冲锋,终于击毙了徐国梁,当你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呢。今天到了我家里,这缩手缩脚的模样,我不敢相信,那个人真会是你!”

陈成仿佛受了侮辱,顿时热血激荡,慷慨地说:“婉君小姐,你也太小看我陈成了!我追随九哥铁血锄奸,徐国梁正是我亲手击毙的,不信你去问九哥!我也不知为什么,到了你面前就心跳得厉害。”

“我又不是老虎,值得你这样害怕?”余婉君心里热乎乎的,转身坐在他身边。

“不是害怕,是……”陈成抓头挠耳,终于还是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本来不想来打搅你,可是我接到任务今晚就得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就不顾一切过来了。”

余婉君幽幽一叹:“好个‘不顾一切’!我问你,立奎还在的时候,你也是不顾一切暗中跟随我,差点还受到九哥惩罚,后来九哥原谅了你,还自罚三刀六洞,是吗?”

“你……”陈成的眼睛惊诧得成了铃铛,“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余婉君甜甜一笑:“一个子弹打穿大腿还能向前冲的男人,居然能对女人如此痴情,真是奇迹!我想当面问你,我余婉君一个寻常女子,哪一点值得你不顾一切关注?”

“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心里喜欢你,明知那是违犯门规的,还是不顾一切。”陈成终于鼓起勇气,把长久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然后如释重负起身告辞。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余婉君涌出泪花:“你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唉……”

1931年8月,南京郊外的梅溪山庄分外幽静。梅溪山庄,顾名思义,就是山上栽满梅花,一条清澈的小溪婉转流过,茂密的梅林里修建着中西合璧的别墅,是达官贵人悠闲的休闲处所。安徽省建设厅厅长张秋白的别墅,就在梅溪山庄里面。

此时,枝头的梅子早已零落成泥,只有青翠的叶片长得格外繁茂。这天上午,山庄周围却出现十多个头戴毡帽的男子,有的担子里挑着针头线脑大声叫卖,有的吆喝有什么破烂,眼光直往张秋白的别墅睃。

“大家注意,这里虽然离市区还有一段路,但军警有车行动迅速,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领头的陈成低声吩咐,“据可靠消息,陈调元中午会准时前来赴宴,待他出现,就按计划将他们一锅烩。现在,各自就近分散隐蔽,以免引起路人怀疑。”

随同的门徒点头答应,霎时奔向路口。九点左右,一辆别克轿车向山庄驶来。那些装作割草的杀手直起腰来观看,纷纷将手伸进怀里。陈成目光锐利,一眼就认出下车的是上海招商局局长赵铁桥,干咳一声示意暂缓动手。

张秋白做梦也想不到外面潜伏了杀手,听到车声,带着亲随出来迎接,老远就高声招呼:“赵局长大驾光临,令秋白蓬荜生辉,实在欢迎之至!”

“张公如此多礼,晚生愧不敢当!”赵铁桥春风得意,潇洒地掠掠大背头,顺手扶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听说张公还邀请了陈省长,大约早来了,正在牌桌上鏖战吧?”

众所周知,陈调元酷爱赌博而且好色,在错综复杂的政局中,是一个狡诈的政治赌棍,靠着投机当上安徽督军,北伐时摇身一变,又从督军变成国民政府安徽省长,走到哪里就赌到那里,人称“赌圣”,骨子里充满讥讽,故此赵铁桥有此一问。张秋白也知道,赵铁桥靠着出卖表哥当上官,更是后来居上的政治赌徒,当即意味深长地大笑:“陈省长稍后就到。听说赵局长也有此雅兴,我已恭候多时,不妨权且散心。”

赵铁桥哈哈大笑,两人并肩走进大厅,立刻传出搓动麻将牌的刺耳哗哗声,还爆出响亮的笑声。张秋白自知年纪大了宦海沉浮,刻意讨好赵铁桥这样的新贵,一边故意打错牌输给他,一边夸奖说:“赵局长是留日高材生,蒋主席格外器重,年纪轻轻就当上招商局长,前程无量哪!老朽是昨日黄花了,还望赵局长多多关照!”

赵铁桥自负地昂起头,甩开折扇轻轻摇动,不无得意地说:“前辈过奖了。其实,留日只是一种时髦风潮,也就找一块敲门砖罢了。当官的真本事,其实蕴含在我们的国粹之中,我只不过依样画葫芦而已。”

“哦?只听说京剧是我们的国粹,没想到还有当官的国粹,”张秋白觉得有趣,赶紧俯过身子,“老朽倒要讨教讨教,不求升迁,也保住现在的位子才好!”

赵铁桥明白,自己告密得官,许多人背地里嫉恨自己,说不定这张秋白也存着同样的心思,便大言不惭地说:“前辈宦海沉浮,当知道中国自秦汉以来朝代更迭,尽管各个朝代治理策略不同,可治理核心是不会变的,那‘事君必忠’,便是我国国粹。古人常说‘忠孝不能两全’,告诫世人当‘忠君’和‘尽孝’尖锐冲突的关键时刻,必需舍弃尽孝而选择事君,才能成为国家栋梁青史留名。众所周知,王乐平是我表叔,对我有再造之恩,应该待他如父,可他密谋反对蒋主席,而今虽然并非封建社会,对领袖的不忠,便是对国家的不忠。故此晚辈犹豫再三,还是毅然决心大义灭亲。蒋主席赏识晚辈,还望前辈多多教诲。”

张秋白深知,这赵铁桥家境贫寒,靠着表哥王乐平资助才留学日本,回国后又投奔表哥谋职,却无意间得知王乐平密谋反蒋,于是偷偷告密,将恩人推上断头台换来了招商局长。背地里,许多人都说他是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今日居然“义正词严”,不由得脊梁透凉冒冷气。他深知这样的人不可得罪,连忙竖起大拇指说:“痛快!赵局长大义灭亲,堪称我党楷模,令老朽敬佩之至。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老朽还望多多关照哪!”

他们在客厅里的谈话,陈成他们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响,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宰了他。无奈陈调元迟迟未到,不得不耐心等候。

陈成他们焦急,里面的管家看看墙壁上的时针指着一点,赵铁桥不时朝厨房方向张望,心里也很焦急,将嘴巴附在张秋白耳朵边低声提醒。张秋白只得对赵铁桥说:“赵局长,您消息灵通,该知道陈省长为何还未赶到?”

赵铁桥略一沉思,终于斟酌着说:“听侍从室有人向我透露,陈省长的部队在江西‘剿共’失利,奉命撤回到安徽,为了欠军饷抢劫两个县城。当地有人手眼通天,状子送到了蒋主席办公室,蒋主席非常震怒,将他叫到南京训斥去了。这时候还没来,只怕……”

张秋白玲珑剔透,立刻明白陈调元这个大树很快就会倒塌,连忙说:“既然陈省长有要事在身,我们就不等他,改日再奉请算了,吩咐厨房开餐!”

管家赶紧走进厨房,吩咐厨子开餐。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冲进五六个持枪的大汉。陈成持枪对准两人,后面的郑抱真几人迅速将他们反绑起来。

张秋白吓得魂不附体,赵铁桥却两眼滴溜溜乱转,强自镇定说:“各位好汉,你我近日无冤远日无仇,有话好好说。如果有钱,请说个数字,赵某……”

“闭上你的臭嘴!”陈成大声疾喝,“我问你,王乐平先生跟你有什么冤仇?他待你恩重如山,你却恩将仇报,将恩人至于死地,换取了局长的官职,你这种灭绝人性的东西禽兽不如,今天死期到了!我让你死个明白,我们是九哥的铁血锄奸队!”

“你们……”不等赵铁桥说完,陈成挥手一枪,将他击毙在地。

张秋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他们叩头哀求:“好汉饶命!我跟九爷和手下弟兄没有过节,求你们高抬贵手,留我一家老少!”

陈成严厉地说:“你跟九哥和我们弟兄是没有过节,我们也不是冲你来的。但是,陈调元活埋了我们五十多个弟兄,我们是找他报仇来的。你跟陈调元狼狈为奸,也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老老实实给陈调元打电话催他快来就死,我们就不会损害你的家人财产。”

一听让自己给陈调元打电话催促前来送死,张秋白畏畏缩缩地推托说:“陈省长——不——陈调元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哇!噢,我想起来了,刚才听赵铁桥说,蒋介石把他叫到南京训斥去了,不知还来不来。这打电话的事……”

孙凤鸣想到枪声会惊动远近四方,看透张秋白不肯给陈调元打电话的用意,果断地说:“陈哥,此地不宜久留。这老家伙是陈调元的死党,就让他代替陈调元死一次算了!”

一声枪响,张秋白栽倒在大厅。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估计是陈调元姗姗来迟,赶紧奔出门外布置锄杀。

原来,陈调元在南京受了蒋介石严词训斥,一个劲痛哭流涕誓死效忠,蒋介石觉得那支军队只有陈调元才能弹压,还有利用所价值,便让他回去好好整顿部下。满头大汗离开总统府,陈调元命令司机加大油门赶往梅溪山庄,想托张铁桥给自己多多美言。

突然,前面一段木头横在路上,司机紧急刹车,陈调元的身体颠起来撞在车顶上火辣辣作痛,却见路边闪出一个蒙面人。陈调元慌忙拔枪,那蒙面人举起双手大呼,却是女人的声音:“陈省长,前面有埋伏,请火速离开!”

陈调元的司机十分机敏,不等命令便火速掉头,尽力加大油门。当陈成孙凤鸣意识到情况有变,陈调元的汽车犹如发疯的野牛绝尘而去,只得捶胸顿足迅速撤离。

安徽劳工总会会馆里,王亚樵打开新来的《申报》,一个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梅溪山庄惊天血案》,副标题是《上海招商局长赵铁桥偕安徽省建设厅长张秋白当场殒命,安徽省省长陈调元得警逃过劫难》,正文里面援引张秋白管家和厨子的叙述,“杀手自称是九哥铁血锄奸队成员”。

还没来得及看完,恰巧陈成和孙凤鸣风尘仆仆赶回来,垂头丧气站在王亚樵面前,愧疚地说:“我……让陈调元跑了,请九哥责罚!”

王亚樵丢开报纸,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哈哈大笑:“干得好嘛!你们看看报纸上怎么写的:‘陈调元得知铁血锄奸队伏击的消息,吓得魂不附体,连夜逃回安徽’,真正大快人心!快别说什么责罚的话,有人暗中通风报信,你们还是锄杀了赵铁桥,顺便捎带上张秋白老小子,九哥正要给你们庆功呢!”

听到王亚樵这么说,一行人紧张的心霎时松弛,孙凤鸣顺手拿过报纸说:“这些记者好快的手脚,我们刚回来,消息就见报了,居然还绘声绘色的,仿佛他当时在场似的。”

陈成几个听了,也禁不住开心哄笑。王亚樵兴奋地说:“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们,婉君知道赵铁桥死了,觉得你们替立奎报了仇,心里很感激,答应嫁给陈成。我原来打算把婚礼操办得热闹一些,还是婉君想得周到,说太热闹了对不起立奎,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会馆的兄弟们庆贺庆贺。”

陈成听了,兴奋得难以名状,孙凤鸣几个当即蹦起来,高声嚷着要喝喜酒。王亚樵很高兴,让华克之筹办婚礼。华克之拿出一本历书,笑着说:“正好,历书上今天是个黄道吉日,陈哥带着兄弟们得胜归来,就定在今天晚上!”

王亚樵多年来出生入死,素来不相信黄道吉日那一套,便说择日不如撞日,吩咐华克之带着一班弟兄到婉君那里布置新房。按照婉君的意思,就在门上贴了大红“喜”字,房里点着一对红蜡烛。简单的仪式之后,王亚樵祝贺新人白头偕老,便带着手下弟兄告辞,孙凤鸣调侃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还是不妨碍陈哥和婉君嫂的好事!”

众人散去之后,陈成目不转睛看着婉君显得无比娇美,乐得晕呼呼的恍若梦中。余婉君娇嗔地说:“又不是不认识,你这样看我干吗?真是呆子!”

陈成激动地说:“要不是九哥成全,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能有九哥这样的大哥,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余婉君也动情地说:“九哥侠肝义胆,叫人不能不敬服。九哥一心除奸,还要管着会馆成千上万弟兄的生计家务,够他呕心沥血的了。你是大弟子,要多替九哥分担一些担子!”

“反正,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九哥了,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陈成拍拍自己的胸膛,显得豪气万丈,“上次让陈调元跑掉了,九哥还要派人去安徽锄杀,说是派孙凤鸣带人去,让我多陪你一些日子,待我真是没得说!”

余婉君心里滚烫,依偎在陈成怀里,喃喃地说:“九哥这样待你,你怎么想呢?”

“我?我当然希望天天能在你身边!可是,孙凤鸣到底经验不够,我总是心里不踏实。”

余婉君微微一叹:“是啊!孙凤鸣一腔热血,可这毕竟不是凭着热血就能成功的。这样的大事,不能没有你这大弟子参加。古人说得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如果决心要去,我不会阻拦你,还要为你壮行呢!”

“婉君,还是现在就为我壮行吧!”陈成心底燃出一团火焰,一把将余婉君抱上床……

洞房里的灯光熄灭了,窗外的女佣蹑手蹑脚离开,霎时消失在夜幕之中。

不多时,女佣出现在旅店,垂着双手畏畏缩缩站在戴笠的书案前。戴笠两眼烁烁如同闪亮的锥子,紧紧盯着女佣,不紧不慢地说:“王亚樵用一个女人,将手下头号杀手收拾得服服帖帖,真是个角色!陈成真说,还要去刺杀陈调元?”

“老板,我听得清清楚楚,陈成真是这样说的。”女佣赶紧躬身回答,“陈成还说,王亚樵打算让孙什么带人去,可余婉君那贱女人怂恿陈成出马,还在床上为他壮行呢!”

戴笠冷冷一笑,甩给女佣十块大洋,挥手说:“上次你冒险示警,陈省长顺利脱险,这是奖励你的。你马上回去,别让他们看出什么破绽,一有消息,立刻报告!”

这一天上午,会馆餐厅里面,陈成、郑抱真和孙凤鸣等门徒整装待发,王亚樵准备给他们举杯饯行。正在这时,一辆雪佛来汽车停在会馆门口,李济深从车上走下,秘书古大鹏提着一口皮箱亦步亦趋。王亚樵一直铭记在南京时候曾得到李济深的帮助,赶紧亲自到门口迎接:“欣闻任公复出,正好亚樵备有薄酒,让我感谢当初搭救之恩!”

“李某如今已是闲散之人,区区小事,何足九光挂齿!”李济深带着秘书古大鹏跟随王亚樵走进餐厅,陈成和郑抱真跟李济深见过面,一起上前给他施礼致谢。李济深目光敏锐,立刻看出他们正在策划秘密行动,不经意地说:“哦,看来你们要办大事?”

王亚樵恩怨分明,也不对他隐瞒,坚定地说:“不瞒任公,陈调元活埋了我五十多个弟兄,还在南京对我下手,不久前侥幸逃脱,我不管他是什么省长,是该清算的时候了!”

“九光兄豪气干云,果然不愧当今豪侠!”李济深连连点头,“然而,当今政局波诡云谲,九光兄恐怕还有所不知,故此前来相告。”

王亚樵也知道,在1929年李宗仁、白崇禧跟蒋介石发生蒋桂战争的时候,李济深被蒋介石以“分头发难,危害党国”的罪名软禁。后来因孙夫人和国民党元老胡汉民、于右任等人多次质询,直到不久前才被放出来,挂上国民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闲职。凭着他的地位,对国民政府上层内部的内幕非常清楚,不妨听听他的高见,便将他领进书房。

两人相对而坐,古大鹏侍立一旁,李济深慨然说:“刚才九光兄说到,当年在南京有人对九光实施暗算,李某当时也曾疑心,如今真相大白,却不是陈调元,乃是蒋介石暗中指使的。”

王亚樵怦然心动,却疑惑地说:“是他?可我跟他并没有过节呀?”

“九光到底是江湖中人,心里总不离江湖恩怨。”李济深喟然一叹,“你应该还记得,你在奠都大会上的发言,说了些什么?”

提到奠都大会上的发言,王亚樵顿时热血沸腾,慨然挺身说:“任公,您恕我直言,亚樵至今还记得自己的发言,抨击军政当局违背了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呼吁停止清党杀戮,却并非针对蒋介石一人,也包括任公您在内哪!可是,您任公不是后来还维护了我吗?”

如此直言不讳,李济深想起自己也在广州进行过“清党”,杀害了萧楚女等共产党人,不由得如同芒刺在背,几分羞愧地说:“光九不愧当今豪侠,才能面斥李某之过。唉,想来也是李某当时太过偏颇,一心维护蒋介石的统治地位,才会作出排挤共产党人的事情,实在是问心有愧哪!李某实言,当时敢于出面维护,乃是敬重你光九的胆气,也为的培植民主气氛。后来才知道,蒋介石身为领袖,却心胸狭隘,容不得半点逆耳之言。那蒋孝先名义上是军委会特务科的,其实是蒋介石的贴身侍卫,才敢搜查我的住宅。”

“原来如此!”王亚樵拍案而起,“我还记得,我暗暗曾赞叹他听到逆耳之言面不改色,真有大将风度,却想不到是个如此心胸狭隘的奸雄。任公是国民政府柱石,后来也受到他陷害排挤,可见是个独夫民贼!今日任公专程光临,想来有用得着亚樵效劳的地方?”

“人言光九不单是个豪侠,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果然所言非虚!”李济深拊掌大笑,“我这次从广东来,确实有一件大事相求。”

“任公对我亚樵有恩,只要是任公的事,就是我会馆兄弟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义不容辞!”王亚樵拍着胸膛,一口答应下来。

李济深长叹说:“此事并非李某个人私事,乃是蒋介石悍然软禁了胡汉民先生,此事关系到国家前途,关系到四万万同胞的命运,深知九光兄对总理遗愿忠贞不渝,毅然锄杀卖兄求荣的奸贼赵铁桥,还敢铲除为虎作伥的投机军阀陈调元,李某才敢斗胆相求。”

接着,李济深详细说出国民党高层的核心机密:

原来,胡汉民是国民党的元老,早年深得孙中山先生信任,曾代理过大元帅,在国民党内资格远在蒋介石之上。四·一二事变的时候,曾经帮助蒋介石下定反共的决心,被视为国民党的精神领袖,在国民政府担任立法院长职务。自从蒋介石运用收买部下大将倒戈的办法,击败了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紧接着又击败了西北的冯玉祥阎锡山,便更加独断专行,一心问鼎总统职位,激起了胡汉民和汪精卫等人的严重不满。于是,胡汉民借着立法院长的职权,跟蒋介石分庭抗礼,产生了尖锐冲突。

4月的一天,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举行常委会刚刚散会,会议室悬挂着孙中山先生画像,画像两旁是中山先生遗嘱:“革命仍未成功,同志尙需努力。”蒋介石满脸怒色立在画像下面,对着空椅子用奉化土话痛骂:“娘希匹,胡汉民老是跟我过不去!”

身边的陈立夫接腔说:“我也看出来了,胡汉民把持立法院,反对蒋先生当总统,目的就是他自己想当。据戴笠交上来的报告说,胡汉民最近很活跃,跟汪精卫、孙科还有李宗仁打得火热,必定在背后酝酿反对您的阴谋。”

蒋介石脸色紫涨,脸颊的肌肉不住抽搐,眼里闪出寒光盯着陈立夫。陈立夫明白他的习惯,每逢紧要关头,总是这样盯着自己等待给他出主意,看看四下无人,便努起嘴巴凑近蒋介石的耳朵,一阵低低的絮语。蒋介石不时眨动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疾步走进办公室,伏在书案上提笔写了几行字,不动声色递给陈立夫说:“立夫先生,请您将这张请柬交给孝先,让他给胡汉民送去。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样办事。”

陈立夫一看,上面写着:谨定于即日晚八点,恭请汉民兄在中央党部小礼堂一聚,推心置腹消除分歧共商国事。蒋中正再拜。

当天晚上,胡汉民在中央党部小礼堂前面下车,习惯地扶扶金丝眼镜,撩起长衫迈上台阶。突然看到两旁布满荷枪实弹的卫士,隐隐感到不妙,慌忙转身想要离去。就在这时,蒋孝先闪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胡院长,蒋主席临时改变了宴会地点,请跟我走吧!”

“你……想干什么?”胡汉民气急败坏大声呼喊。

“卑职不敢干别的,就为的好好侍奉胡院长。”蒋孝先冷笑一声,手下侍卫一拥上前,将胡汉民带上早已停靠在一边的别克车上。司机不等吩咐,便跟随前面的车子驶出去。

不多时,一溜轿车在郊外停下。胡汉民踉跄下车,尽管夜色深沉,他还是认出了眼前是汤山别墅,正是传说中关押政治要犯的秘密监狱,顿时明白了自己受到了愚弄,破口大骂:“上海滩的流氓坯子,言而无信的政治骗子!”

“胡院长,这里风景优美空气新鲜,正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您老还是好好修炼,退退火气吧!”蒋孝先哈哈大笑,手一挥,铁门便“哐当”一声紧紧关上了……

李济深感慨万千地说:“当年我一片愚忠,帮他登上了国民政府主席的宝座,可蒋先生如此跋扈,我刚刚出来,汉民先生就进去了,闹得上层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如果大家听之任之,下一步就会轮到汪精卫,轮到孙科,还会轮到所有非嫡系人士。孙夫人和右任老出面通融,都被碰了一鼻子灰,汉民危在旦夕哪!我私下里会见了多个元老,大家一致认为当初错看了他,如今想要他改弦更张恢复民主,无异于与虎谋皮。大家还认为,当今时代,唯有光九兄是旷世豪侠,会馆数万门徒个个武艺高深,当年你能在蒋孝先眼皮底下安然无恙,更让他们坚定了信心。他们知道李某跟光九兄有个一段交情,故此公推李某前来,恳请光九兄为了完成中山先生未竟事业,也为了四万万同胞能过上民主自由的日子,除去独夫民贼!”

“任公,您不必多说了!”王亚樵慨然应允,“为国除奸,亚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光九兄一诺千金,如此汉民有救,民主自由有望了!”李济深欣然含笑,回头吩咐古大鹏说:“打开皮箱,把礼物呈上来。”

王亚樵疑惑地看着古大鹏,只见他打开皮箱,露出黄澄澄的金条,还有白花花的银元,当即困惑地说:“任公,这是何意?”

“区区20万,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李济深连忙解释,“毕竟蒋某人如今是国家元首,放在前清时期,就是谋逆的灭门之祸,会馆兄弟担当着天大的风险,我们……”

“快给我收起来!”王亚樵脸色一沉大声断喝,“任公,您也太小看我王亚樵了。我锄杀徐国梁,锄杀赵铁桥捎带上张秋白,皆因他们祸害百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从来没有收过谁一文钱的定金酬金。您若真要我为国除奸,先把钱收起来再说!否则,我就叫人送客了。”

“光九兄真是急性子!”李济深十分尴尬,只得连忙让古大鹏关上皮箱。

王亚樵这才向他赔礼:“请任公见谅!外人传言我王亚樵是暗杀大王,甚至还有人说我是职业杀手,什么称呼我都不在乎,就在乎一个‘公’字,还有一个‘明’字。只要他祸害百姓动了公愤,不管他官职有多大权力有多高,我都能毫不手软,还要让天下人明白是我派人杀了他。如今蒋介石祸国殃民,我就要为了天下公愤出手锄杀,不会收取任公分文。事关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再说。”

“好一个‘天下公愤’!”李济深深受感动,“好,请光九兄从长计议,李某敬候佳音。”

送走李济深,王亚樵吩咐华克之、陈成、孙凤鸣和郑抱真几个核心骨干,分头到外滩茶楼一个封闭严密的包厢密商。郑抱真不知何意,困惑地说:“九哥不知什么意思,突然说安徽不去了,大老远地来到这里,还有比锄杀陈调元更大的事情?”孙凤鸣也附和说:“就是!以前商量事情都放在会馆里,到生地方商量大事,还是第一次。”

华克之分管情报,比他们了解得多,解释说:“各位不要埋怨了。九哥选在这里,是深有道理的。以前在会馆决定锄杀陈调元,却发生了有人在半道上向他示警的变故,以致于陈贼脱逃,让我们功亏一篑,说明我们内部发生泄密。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正说着,王亚樵用暗号敲门进来,大家立即肃静。王亚樵摘下大礼帽,安排两个亲信门徒到包厢外面把风,才把李济深的来意详细告诉他们。他坚定地说:“蒋介石如今是国民公敌,如果一举锄杀成功,就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务必周密计划,不能有半点疏漏!”

包厢里产生了很大震动。华克之根据这几年相关方面的统计,四·一二以后短短几年,被杀害的共产党人和进步分子多达近百万,故此对蒋介石充满刻骨仇恨,一听王亚樵终于决定锄杀蒋介石,兴奋得满脸通红,当即向王亚樵建议:“九哥,共产党跟蒋介石有着血海深仇,他们在江西建立了自己的政权,粉碎了蒋介石的几次围剿,在上海,也有他们的地下组织,如果跟他们联手,就有更大的把握!”

王亚樵神色凝重注视着华克之,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多年来,他一直对共产党怀有深厚的敬意,只是见解不合交往不深。他也知道,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有很多能人高手,甚至还知道华克之必定跟共产党有着密切关系,却并不认为他私通共产党,还一直对他的行动默许支持。别的不说,就在两个月前,共产党的一个地下印刷厂被查封了,华克之请求说:“九哥,你帮帮共产党,给办一个印刷厂吧!办好了,就是九哥为革命立下了盖世功勋!”王亚樵二话不说,就让弟弟述桥拿出一万买了一个印刷厂交给共产党。现在,华克之提出跟共产党联手,的确是很好的建议,但他还是坚决地摇摇头:“还是算了吧!说起来,共产党一心替劳苦大众打天下,很对我王亚樵的胃口,可他们反对暗杀,难免自讨没趣。干脆我们会馆单独干个轰轰烈烈,让共产党瞧瞧!”

在座的人都知道,王亚樵矢志不渝信仰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骨子里却崇尚古代侠义的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并不愿接受任何约束。在陈成他们,也觉得会馆拥有庞大力量能够跟三大亨平分秋色,并不愿接受纪律严明的共产党人联手,便异口同声地说:“九哥英明!要干,就我们自己干一个轰轰烈烈,让天下瞧瞧九哥铁血豪侠的风采!”

这句话,恰好说在王亚樵心坎里,当即笑呵呵地说:“好,还是弟兄们知道我的脾性!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对任何人走漏半点风声!”

散会之后,陈成回到余婉君家里,已经是午夜时分。女佣听到敲门,睡意朦胧打着哈欠给他开门。陈成走进,看到婉君已经入睡,便轻手轻脚脱衣上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婉君还是给惊醒,迷迷糊糊问他。

陈成只得告诉她说:“九哥把我们叫到外滩,有很重要的事情。”

“不就是锄杀陈调元吗?我都知道了,亏九哥还这么神秘。”余婉君轻轻一笑。

陈成听出了婉君笑声里的不以为然,早忘了王亚樵的交代,憋不住说:“婉君,你猜错了。这次不是陈调元,换上了更大的目标——蒋介石!”

“蒋介石?”余婉君应声坐起,“他是堂堂国民政府主席,九哥的胆子也太大了!”

“婉君,你低声!”陈成蓦然记起王亚樵的叮嘱,“九哥说了,上次陈调元逃脱,很可能内部混进了奸细,你千万不能对别人透露半点!”

婉君正要说九哥太多心,陈成听觉灵敏,听到窗外传进了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低喝一声:“谁?”飞身闪出门看时,只看到消失的黑影,顿时大惊失色:“糟了!可能有人偷听!”

余婉君也很不安:“陈成,这么大的事情不能隐瞒,你得报告九哥才行!”

早餐后不久,王亚樵正派人出去买报纸,以了解蒋介石的最近动态,忽然一个中校军衔的军官昂首阔步走进会馆,大老远就高声招呼:“九哥,小弟戴笠前来看望你啦!”

王亚樵十分意外,连忙把他请进客厅,还是用戴笠以前的名字称呼他:“春风呐,听说你是蒋主席手下的大红人,也是大忙人,你这阵春风怎么会吹到九哥门上来了?”

“九哥取笑小弟了。”戴笠保持习惯的恭敬,“小弟承蒙蒋校长器重,委以特务处处长之职,却不敢小人得志。今天专程抽空,是特意前来报恩的!”

“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何言报恩?”王亚樵听了一愣。

戴笠毕恭毕敬地说:“九哥,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当年我们在湖州脱险,九哥把拿出一百块大洋送给小弟,指点小弟投奔黄浦军校,实在对小弟恩同再造。从那以后,小弟日日夜夜铭记在心,只是军务繁忙没来及早看望,请九哥勿要见责!”

“都是过去了的事,不值一提!”王亚樵摆摆手,却意外地说:“我觉得,你原来的名字够好的,如沐春风嘛。现在这名字怪怪的,你是什么意思?”

戴笠恭顺地一笑:“九哥,当年我报考黄浦失利,第二年重新考试得改名。小弟命中缺水,恰巧从一首古诗受到启发,写的是‘君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揖。我步行,君乘马,他日相逢君当下。’小弟觉得斗笠正是下雨天才用的,其中还有朋友交情不以贵贱而改变,就灵机一动用作名字了。”

“哦,原来如此。”王亚樵微微点头,忽然记起当年在奠都大会上似乎看到他的身影,此时也不点破,试探说:“不以贵贱易交,倒也符合江湖道义。照你的意思,如今蒋先生对你这么器重,就更应该忠心耿耿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了喽?”

“正是!”戴笠心机敏锐,立即顺水推舟侃侃而谈,“小弟毕业之后,校长让小弟担任侍从副官,有幸日夜跟随左右,对校长统一国家的远大志向深感敬佩,对校长结束军阀割据的治国方针更是五体投地,决心鞠躬尽瘁追随校长!”

王亚樵痛恨蒋介石背叛三民主义,挖空心思排除异己,觉得戴笠的话格外刺耳,立刻反唇相讥说:“人各有志,亚樵也不敢勉强你。照我看来,蒋先生靠着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当上北伐军总司令,利用手段收买了旧军阀,让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新军阀,却过河拆桥屠杀革命同志,亚樵才在奠都大会上慷慨陈词。如今,他又排斥异己进行独裁,这就是你说的远大志向和治国方针?”

“看来九哥在上海一隅之地,对校长多有误解。”戴笠显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慷慨激昂地说,“九哥请想一想,中山先生逝世后,国家实际上处于军阀割据的分裂状态,正是蒋校长继承总理遗志出师北伐,才结束了军阀割据的状态。九哥说得不错,是有一些旧军阀投机革命归顺政府,处于当时策略,不得不对他们进行安抚以求统一。可新老军阀继续割据,妄图跟国民政府分庭抗礼,就是危害国家的罪人。还有,共产党乘机在江西作乱,国家统一遭到危害。幸亏校长雷厉风行力挽狂澜,打垮了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还打垮了中原的冯玉祥阎锡山,让他们服从中央,一边围剿江西共匪,一边兵不血刃让东北的张学良易帜拥护国民政府,从而赢来了今天的统一局面,真不容易呀!小弟以为,校长如此雄才大略,当年秦皇汉武也不过如此,不愧我党我国的领袖,值得我们忠心拥护!校长知道九哥在奠都大会发言不合时宜,也知道九哥杀了赵铁桥,却并不打算追究,可见心胸如何广阔!”

“春风,你这么卖力,就不怕把你们校长的牛皮吹破吗?”王亚樵冷冷地打断他,“我王亚樵早年追随国父中山先生浴血奋战,如今早已退出官场军界,成了无党无派的江湖人士,带着手下弟兄除暴安良,继续实行中山先生‘扶助农工’的政策,你就别给你们的蒋校长来当说客了!”

戴笠识趣地点头微笑:“九哥,小弟知道您还是当年天马行空的脾气,受不得别人约束,当然没有给校长当说客的意思。不过嘛,九哥既然是无党无派的江湖人士,小弟还是冒昧奉劝九哥悬崖勒马,放弃行刺校长的计划,不要替他人火中取栗,成为国家民族的罪人!”

王亚樵心里猛地一震:此次行动属于绝密,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察觉戴笠一副稳坐钓鱼船的神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满含讥讽地说:“春风果然跟着你们校长出息了,看来这个特务处长不是白当的,知道的还不少啊!”

“九哥夸奖小弟了!”戴笠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底闪出锥子一般的锐利,“小弟肩负保卫校长安全的重任,职责所在,自然要防范于未然,还望九哥海涵。”

“这么说,你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我?”自己还没动手就败在他手下,王亚樵这才领教了这位当年结拜小弟的厉害,满脸恼怒盯着他。

“九哥错怪小弟了。”戴笠不卑不亢地说,“这不是监视,而是保护,防止九哥在歧路上走得太远。

王亚樵仔细琢磨,戴笠这话真真假假,却并非完全虚伪的说辞。再一想,民国以来军阀割据,无论李宗仁白崇禧冯玉祥阎锡山,还是软禁在汤山的胡汉民,无不打着三民主义的旗帜争权夺利,也只有蒋介石这奸雄才能弹压住他们。除了李济深对自己有恩,那些人都比蒋介石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说:“当今政坛,各派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都打着三民主义的旗号,干的鼠窃狗偷的勾当,搞得民不聊生,真正可叹!亚樵虽然不才,‘扶助农工’的政策还是不会忘记,认准了‘义’字,将一如既往除暴安良!”

戴笠察觉出王亚樵心有所动,不由得喜上眉梢:“九哥,自古识实务者为俊杰,还望九哥领悟校长是党国当之无愧的领袖,实现总理遗愿的大任只能靠校长才能完成,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日打搅多时,改日再来拜见九哥。”

“道不同,不相与谋,亚樵不送了。”王亚樵把他送出大门,忽然说:“春风,假如日后你我兵刃相见,你将如何?”

戴笠斩钉截铁地说:“九哥矢志追随国父,戴笠誓死效忠校长,也算是各为其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看着戴笠的身影消失在滚滚人流,王亚樵心里感觉出异样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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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言 第2章 奠都南京 王亚樵慷慨披逆鳞 第3章 讨蒋兵败 王乐平被害因内奸         第4章 奸贼毙命 戴春风登门兼软硬 第5章 波诡云谲 庐山顶陈成勇捐躯    第6章 功亏一篑 美女蛇绝处得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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