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哨情深:

马莎莎

翠竹林间,一只飞刀穿过,尾巴上坠着风哨,发出如歌如诉的箜篌声音。两匹快马,纵横驰骋,叶蘭和苏穆,二人如同竞技,一前一后,向竹林中的目标“攻击”。

射得极好。

摔跤叶蘭不及他,骑射未必拙于苏穆。

“张弓。”她用命令的语气,挑衅他。

苏穆微笑,脸色一转,从身后抽出弓箭,侧身向林间射箭。

箭矢如同追踪着叶蘭飞刀的轨迹,同是射在空竹上,将坠在飞刀上的风哨定住了。

苏穆快马加鞭,追上叶蘭,“此番如何?”

“不分伯仲。”她不服输。

两匹马拴在一处了。

叶蘭和苏穆漫步林间。说是习六艺之“射”,倒像是偷跑出来的幽会,两个人都默默地。

苏穆掏出了一只翠玉的风哨,握在手中,如同一只碧色的蝉,

“我见你飞刀上有风哨,便命人用荆南古玉,琢磨此物,送你把玩。”

他将风哨放在自己的嘴边,婉转之声,悠悠然地漫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那音色有些哀婉,听得人要落泪了。

递到叶蘭唇边,

叶蘭望向风哨,又望向苏穆的紧闭的嘴唇,威严的嘴角微微上挑着。

垂目不接。

苏穆迟疑了半刻,不明所以,“你嫌弃本君所赠?”

叶蘭抬头望向苏穆,着急解释,“叶蘭没有…”

手中的风哨又递了递。

叶蘭的嘴唇碰到了,轻轻一下子,自余光瞥向苏穆的唇齿。清凉的感觉,一滴晨露淌在了心头。她也曾与一般兄弟们同吃同饮,不分彼此,一只陶碗你传过来,我递过去地大口喝酒,并没有忌讳,唯遇到他,英雄气短起来。

只一个声响,便从嘴边挪开了,羞涩地握在手中。

苏穆笑她,“日后,你随我驰骋沙场,一同吃住,也要如此忸怩?”

“驰骋沙场?”

苏穆极目远望,时光飞驰,日月如梭……十六年了,他一直等待的那一日——翻云覆雨地打将过来。

“推翻禁武、奴选令,保全我鸾倾城子民,必有生死一战。”

手中长剑一侧,“姑姑曾教导我,能扭转乾坤、赢得尊严的,只有手中的利刃。”

他将宏图大志剥开了给她看。重重封锁在胸,讲给她,当她是个知己同盟。茫茫人海,熊熊杀场之上,有一个人相伴而行。就算死了,血肉模糊地连在一处,长歌当哭地一同走在黄泉路上。谁说英雄男儿不寂寞,最是寂寞的。

“王兴于师,修我戈矛。”

叶蘭抬眼望向苏穆,他睥睨天下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她竟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分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知他!

苏穆心中一动。

英雄相惜。两个铁骨铮铮的男儿郎,触到了彼此的真心。

苏穆笑望叶蘭,逗趣道,“叶子爷果然桀骜好斗,百折不挠,看来本君要征辟一众盾牌,给叶子爷统帅了?”

叶蘭不甘示弱,“当仁不让。”

苏穆擒住叶蘭的肩,男人一般。

她感到他健硕的臂膀,与那些摸爬滚打的小子们不同,他仍旧知礼地用力得当,生怕弄疼了她。

并不怪他呀,在苏穆心中,自己就是个男儿身!兄弟手足情深,她一贯不拘泥这些,遇到了他,埋在身体中的那个小女子,冉冉地升起来,羞涩难耐。

苏穆将叶蘭挽在肩膀下,是只翅膀下挣扎的小鹰,“又往哪跑,方才不是要当本君的阵前武士吗?”

苏穆低头望向叶蘭,她眉尾上的那颗小痣,乖巧地浮在他的面前,仿佛吻上去,也不会有反抗,“每次与叶子爷相处,本君都……”

“如何?”

“心神焦灼,六神无主……真是好生古怪!”

苏穆在她面前失态了……叶蘭没来由的有点欣喜。

此时,一匹疾马由远及近,几马鞭,便到了二人面前,是辰星。

辰星面露愧色,“君上……”

“何事?”主仆默契,苏穆察觉到辰星身上的惊心。

“这几日您在含露小憩训练,属下未曾禀告…依郡主失踪了。”

苏穆大惊。

召集人手,四处搜寻。日暮西山的时辰了,苏穆仍不肯离去。一众手下点起了火把,分散在山林之中。依依总是这样,玩耍着跟他躲来躲去的捉迷藏,妹妹拙劣的、小小的“手段”,他每次都认真地配合着,博得她一笑也好,作为长兄,他能给她的,竭尽所能。

他执意骗着自己——这一次,也不过是依依任性弄气,一个没有伤害的恶作剧。

“荆南依——再不出来,长兄……”

他哽在那儿,受着痛苦的煎熬。

山林中,远远近近,浮起众人的呼喊声,一波一波。

苏穆神情狂乱地在林中奔走,衣袍多处被路边的荆棘野草划破,他全然不顾哑着嗓子喊着荆南依的名字,声音如石子投入深渊,除了偶然惊动树上雀鸟外,连回应都无。叶蘭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见他如此心有不忍,劝他说:“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苏穆心痛如狂:“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不是这么对她,依依就不会出事。依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叶蘭知他兄妹二人自幼丧父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这些年苏穆长兄如父,感情自然不比寻常。叶蘭不由联想到自身,自己虽然孤苦,却还有母亲在旁陪伴着她,照顾着她,这样一想,反观苏穆,便从心底对他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心疼他,心疼这男子二十年来的孤独和困苦。

纵然习文识武,即便饱读诗书,可是四书五经中圣人从来没有教过他的众徒,如何驱走那与生俱来的孤独。

苏穆不经意地转头,瞥见她那种眼神,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心疼之意。这些年,恨他的人不计其数,爱他的人不计其数,惧怕他的人也不计其数,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在她面前,苏穆可以不必撑起强悍者的躯壳,他可以六神无主,他能够不知所措,他一样可以脆弱。因为她是他的伙伴、知己,她能够填补他空虚的每一个缝隙。

几条如蟒的粗藤条缠绕在金丝笼钩上,高高地悬在树梢。荆南依伏在笼子中,双手拽住笼骨,拼了小命似的来回晃动,

“放我出去,混账东西,快放本郡主出去。等我穆哥哥抓住你,我要让他砍断你的手脚,割了你的舌头,剜了你的双目,丢进猪笼里喂猪吃——”

手中的笼骨冰冷冷的,一直寒到心里去。

“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金丝笼子下,一个矮矮的人影闪过。仰头望向荆南依,一张胖胖圆圆的孩儿面,是个七八岁的胖孩子。

荆南依惊喜不已,轻声细语地哄骗小男孩,“喂,喂,小胖墩。你——快去叫人来救我,我是鸾倾城的郡主,救了我,长兄会给你好多好玩的,还有数不清、用不尽的金银珠宝——”

“郡主,你在哪——”远处,寻找荆南依的呼喊,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荆南依一怔,眼泪都涌出来。穆哥哥的脸,从眼前闪过去。

“穆哥哥?!我在这…我在这——”

急急地将胳膊上、脖子上的珠宝首饰摘下来,小手伸出笼骨,呼喇喇地洒向胖男孩。“拿去,拿去,全都给你,快去叫人——”

小男孩笑盈盈地捡起了地上的首饰,在身上擦了擦。

荆南依盯着小男孩,莫名地觉得小孩气度古怪,“快去啊——”

小男孩背着手,缓缓抬头,稚嫩的小圆脸生生鼓出一对满目老成的眼,突兀得像是一只动物。

小男孩一摆手,首饰丢到了草丛中飞尘的手里。

“看好你的小娘子,别污了我老头子的地界,她再嚷嚷,就把她炖了,正好我的食补汤药里缺一味人的心肝。”

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苍白沙哑,透着世事沧桑。

飞尘摇曳生姿地陪着笑,“是小弟飞尘错了,扰了松语老爷子的清净。”

荆南依惊恐瘫坐在笼子中,远处,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又飘了过来,她唯一的希望,只有自己孱弱的呼喊。

“我,我在这……”

半句话仍含在嘴里,松语扬袖一挥,白色的粉末喷到她的面前。

她哑了。

松语拍了拍双手,瞥了一眼飞尘,“不管怎样,你我同是无常五子,我不能见死不救。你的命是我们坞主的,该杀该刮都容不得旁人动手。我替你引开他们。”

松语哼了一声,小小的身子猛然原地跃起,再落下的时候,遁入地下不见了。

叶蘭燃着火把在林间穿行,火把那荧荧的光只有周身的一圈,在黑暗中艰涩地寻找着。她是习惯黑夜的,眼睛亮亮的两只,连嗅觉都变得灵敏了,是一只觅迹寻踪小兽,他的小兽。猛然,她似乎听到了荆南依的呼喊。

一转身,见苏穆警觉得站在她的身后。

两个人默契地对望了一下,叶蘭指了指某方向,苏穆跟着她往林间深处去了。

树影重重,落在了二人的身上,四方静谧,唯有猫头鹰凄厉的叫声,顺着望过去,枝丫上只一对绿幽幽的眼睛,像是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忽地,脚下的土块松动,天翻地覆,坚硬的一条路波浪状地鼓动起来,误以为在大海之上。

“遁地术!”叶蘭穷追不舍,寻着那波浪的源头。

猛然间,土崩瓦解,从石缝里蹦出个人头来,诡异地扭动着,没有脊梁骨一般,咕噜噜地随意摇摆,人头望向他们,好像还在笑,等着与他们游戏一般。

生生惹恼了叶蘭,纵身跃起,脚下生风。

追到了方才之地,那人头早没了踪迹,又从更远处冒出头来。

叶蘭随即跟过去,枝枝蔓蔓,繁花盛草,遮住了前路,再往前奔去,竟是一处断壁悬崖,来不及了,再轻巧的功夫也回不了头。

叶蘭心下一沉,知道自己中了奸计,要枉费了性命。索性闭了双眼,愿赌服输。

感到被什么挂碍住了,再睁眼,见苏穆随着她纵身跳下来,一只手挽住了叶蘭的腰肢,另一手奋力去攀断壁上的藤蔓。二人身,太沉重了,他的手臂瞬间被藤蔓划出血痕,跌跌拌拌地,往下坠。

与其说她紧贴在苏穆的身上,不如说是苏穆用身子围住了她。危险将至,他将“心爱之物”护在接触不到的地方。

无底深渊吗?耳边风声凌厉。前路未知,一颗心因为失重惴惴地疼着,只觉生命无依无傍,令人悲戚而绝望。这未卜的余生也许只剩下了一瞬,却有个人相伴,她竟知足了。

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纵使叶蘭伏在他的身上,也觉得震荡入骨,痛得昏天黑地。

叶蘭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午夜,月明星稀,寒气逼人。本以为晃神过来,要徘徊在鬼门关黄泉路,一睁眼,还是活脱脱的那个天与地,她没丧命!

低头望向身下的苏穆,双目紧闭,满脸血污,唯一只臂膀,紧紧地将叶蘭揽在怀中,没了意识也不肯松手。

他宁死也不肯伤她分毫。

叶蘭胸口一阵绞痛,仿佛伤重是她自己。

一个长满荆棘的想法向她袭来——苏穆死了!荆南之君,鸾倾城主,为了她,死在了荒山野岭,他的宏图壮志,鸾倾城的复兴盛世,瞬间土崩瓦解,叶蘭满心期待的那个归宿,也从未来跌落下来……没有了苏穆,她又要做回叶子爷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叶蘭喘不过气来,听见自己少有的哭腔,期期艾艾地唤着他的名字。

苏穆呻吟了一声,痛苦地蹙眉,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认出了叶蘭。

他还活着!

一颗心又落回了腔子里。

叶蘭扶着苏穆靠在山石之上。

“苏穆君,可还好?”

“没事。”苏穆强撑。

她知他痛,脸色惨白,虚汗淋漓,仍端着一张无风无雨的面容,安慰自己。

她气恼他不知惜命,恼得没有道理,仿佛他要向她交代一般,仿佛他们息息相关。

她急急地责备起他,“方才,方才苏穆君为何要同叶蘭一起跳下来,又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我?苏穆君不知自己身份尊贵,是荆南之主,不可有闪失吗!?”

苏穆并未察觉叶蘭没有来的怒气,只当手足关怀。“既视我为君上,怎么能至你于险境。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护你周全。可有受伤?”

苏穆望向叶蘭,抬手去抚叶蘭脸上的擦伤。

一只手臂鲜血淋淋。

叶蘭心疼难耐地握在了手里,还在流血,温热而虚弱,他的血与肉。刚才的盛气湮灭下来,心痛如绞。

苏穆一惊,见眼前的“小子”低垂眉眼,一个个滚圆的眼泪淌出来,落在自己的伤臂上。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喂,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叶子爷怎么……”

叶蘭抬眼,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怯怯地望向他。惊鸿一瞥,像是在哪里见过,亦或,一直等待着,期许着这样的对视——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他一向不问儿女情长,天高云阔,不为所动,此时,却被眼前的一双美目牵绊,令他无所适从。

苏穆怔住了,忘了言辞。

“疼吗?”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叶蘭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之上,他能觉察出她的小心翼翼。

叶蘭羞涩,松开了。

被他反手握回去。

“恩,好像疼吧。握着好些……”他佯装着伤痛,讨要她的怜惜,连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笑。

二人四目而望,也是正面交锋,灼灼的眼神缠绕在一起,电石火光之间,漆黑的夜,寒凉的荒林,岌岌可危的人生,通通落了幕,天旋地转的戏台上,空空如也,只有她和他,一场英雄美人的团圆戏。

叶蘭吓了一跳,她爱他,怎么发生的?在他为了自己舍生的时刻?

想起来,她当真也算死了一遭,前半生自由妄为的生命结束了,从此,她的心中住一人,牵肠挂肚,相思成疾,飒爽的侠女终成缠绵的思妇,亦悲亦喜,人生难断。

悬崖下无路可寻,苏穆动弹不得,只好静待支援。

二人坐在一处。出奇的静。

叶蘭打了个喷嚏。静夜中微弱的战栗。

苏穆抬手,用胳膊将叶蘭挽住。

叶蘭要挣脱。

“你别乱动,碰到了伤口,我会疼的。”他拿自己当个人质,挟持着她。

叶蘭望向苏穆受伤的手臂,不忍躲避,任由苏穆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暖和些吗?”他轻轻地问。

叶蘭点头。

“本君有很多属下,不知为何,唯有你,总想要护卫。”他以为自己失血过多,头脑昏聩,讲些有的没的,自己都深感疑惑。

“叶蘭也愿为苏穆君……”

叶蘭抬头,见苏穆痴痴地盯着自己。

“为本君做什么?”他很认真,像是孩子。

“……任何事情……”

“本君只要你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他费力地将叶蘭往自己的怀中揽了揽,手臂上的伤口撕扯着,疼得值当。

他一贯深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亲故旧知,相亲挚爱,皆是人世间奢侈的陪伴,聚散无常,九岁时候的梦姑姑是如此,今日,冥冥之中,被自己重重深院困住的依依也是如此……他却执着地要一个“盾牌”长相厮守,简直不讲道理。

世事不容他任性。

漫天星辰下,二人和衣而眠。

苏穆伤痛,沉沉睡去,双眉微皱着。

叶蘭偷偷望向他,露寒霜重,她怕他冷,往他身边蹭了蹭。她又望向天空,黑幕上被针孔扎出零星的小孔,透进光亮来——一个美妙而苍茫的时刻,暗夜潜伏,大地未醒,她爱上他的顷刻。

清晨,山崖上传来辰星的呼喊,一条绳索当空抛下来,二人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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